苏韵锦啐道,"半夜三更的,你找我就为了说这些没正经的?"
程铮靠在水泥的栏杆上,"你听我把话说完呀。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妈妈逗我玩,说"阿铮呀,等你长大了,妈妈就可以把全部的事业交给你了",我就问"妈妈把全部都给了我,自己要什么呢?"妈妈就说"等你长大了,爸爸妈妈都老了,什么也不想要了",我继续问"老了之后会怎么样?"妈妈说"会离开",于是我当场大哭,我不要长大,不要他们变老,不要离开。妈妈很无奈,但她还是说"不管你愿不愿意,最后每个人都会走"。长大后,我想,我妈是对的,陪你到最后的那个人永远只有你自己,但是,曾经陪伴过你的那些人存在的痕迹却永远不会消失。"
"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安慰我吗?"
程铮笑了,"我只是看不惯你像被遗弃的小狗的模样。"
"你不会懂我的心情。"爸爸不在后,妈妈就是她唯一的亲人。是,不管妈妈是不是嫁给了别人,血缘是改变不了的,但她再也不是只属于苏韵锦,不再只属于她们共有的那个家。
"苏韵锦,别那么武断,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懂。我也许没有像你吃过那么多苦,但是不管是什么出身的人,或贫或富,在对爱和被爱的期待上是没有区别的,你也别拿这个理由来说我们不合适,对我公平点。"
这似乎是苏韵锦记忆中跟程铮第一次心平气和的对话,也许是因为疲惫了,很多平时她不愿意说的话也说了出来。
"什么是公平,程铮?为什么你喜欢我,我就必须回应你?过去种种我可以不提,可是你心血来潮地到学校,甚至到家里来找我,三番五次打扰我想要过的生活,你从没有问我想不想要,愿不愿意接受,就这样把你的感情强加给我,这就是你的公平?"
从来没有人跟程铮说过这样的话,从小到大,他习惯了拥有别人羡慕的东西,好的家境,好的外表,好的成绩,这些东西太轻而易举地属于他,只有他不想要的,很少有得不到的,所以他一旦渴求某种东西,便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应当拥有。
"我以为至少你会有一点点喜欢我。"
"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有你这样的男孩子爱过我,到老回想起来或许都觉得幸运,但我跟你在一起太辛苦了,我要的爱是对等的,你却连对我最起码的尊重都做不到……你先别急,我知道你已经尽力对我好,你不是有意居高临下,只是我们脚下踩着的地面原本不在同一水平线上,我踮着脚尖才能够得着你,我不想让自己那么累,所以居安说得对,我不敢爱你。那天你问,如果你愿意改了你的脾气,我们会不会有可能,我的回答是:你不需要为我改变,你很好,只是跟我不合适。如果能遇到跟你合适的那个人,比如孟雪,比如其他人,你一定会幸福。"
"谬论!"程铮讥讽地笑,却发现每一寸面孔都变得僵硬,"什么不敢爱我,其实只不过是因为你怕付出,所以不敢去试,你就是自私鬼!"
苏韵锦平静地点头,"对了,我是自私,所以我不会去试,你明白就好。"
妈妈的婚礼在简单而喜气的氛围中进行,当天男女双方的亲戚朋友都来得不少,一团热闹和气中,没有人察觉一对年轻男女间莫名的疏离,以苏韵锦男朋友身份出现的程铮自然博得了赴宴亲友的一致夸赞,尤其是苏韵锦的外婆太,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坐在椅子上拉着他的?硬是不肯放。程铮不愿意跟苏韵锦多打照面,就乐得承欢膝下,谁知老人家硬是让人把苏韵锦寻了来,双手各抓住他们两人,连声地说:"阿锦呀,这小伙子好呀。"
苏韵锦哭笑不得,外婆太患白内障几年了,连人的五官都辨不清,又何以知道他好。于是她半蹲在老人身边,半真半假地问道:"阿太呀,你说他好在哪里?"
老人喜滋滋地说:"他不是叫陈真吗?陈真是好人呐,帮着霍元甲打日本人……"苏韵锦忍俊不禁笑了起来,程铮则半张着嘴,完全失去语言。笑归笑,外婆太郑重地抓过两个人的手叠放在一起,说道:"我老了,不知道还能活几年,如果你们结了婚,外婆太还活着,一定要亲自来告诉我。"程铮看着苏韵锦不语,苏韵锦则用另一只手轻拍老人的手背,哄着承诺道:"阿太,你放心,一定会的。"看着老人心满意足地笑开了花,苏韵锦在心里默默地说:"对不起,阿太,也许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妈妈婚礼结束的第二天,程铮返回了省城的家,不久,苏韵锦也回了学校。妈妈自然搬到了男方家,苏韵锦也跟过去住了几天,他家的环境跟她们那个旧房子相比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叔叔对苏韵锦也很关照,那关照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苏韵锦深感自己客人的身份,既然是客,就不应该久留。
大三开始后,苏韵锦做家教辅导的那个小女孩上了初中,她也就结束了使命。由于妈妈和叔叔都不同意她再申请助学贷款,执意要付她学费和生活费,苏韵锦先前的拒绝惹来了妈妈的眼泪,她哭着说:"韵锦,就当是让妈妈心里好受一些。"苏韵锦不是泥古不化的人,她知道这种时候接受是对大家都好的决定。
生活的压力不再那么大了之后,她的时间相对多了起来,在系办的工作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就继续做了下去,只是她在不经意抬头间,再也看不到那个有着清澈笑容的人。沈居安毕业后,听说还是顺利进入了永凯,曾经让她想到天荒地老的一个人,毕竟是慢慢失去了联络。
至于程铮,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她没有再见过他,关于他的只字片语,也是通过莫郁华那里得知,无非是些他在某某设计比赛中获奖的消息。他一向是出色的,在远离她之后,他还是那个拥有一切的程铮,也许他也会慢慢淡忘,那个他曾经爱过,却又带给他失望的女孩。
大四那年的春天,一场突如其来的非典席卷全国,几个人口密集的大城市成为了重灾区,苏韵锦所在的城市也不例外,不断攀升的患病人数和死亡的阴影使得人心惶惶,人力在自然灾害和疾病面前显得脆弱无比。
苏韵锦她们学校也不是安全岛,自从一个大二的女生到另一个城市探望男友返校一直高烧不退,被送往医院确认是感染了非典后,全校陷入恐慌之中,随着有几个学生因为具有发热症状,被陆续隔离,这种不安到达了顶峰。学校采取了一系列应急措施,严格限制在校生外出,每日派专人查房,在宿舍里喷洒消毒水,检查体温,但似乎仍然未能遏制住大家惊恐的情绪,校内传言此起彼伏。就连苏韵锦的舍友小雯都因为与那名被确诊患病的女生有过近距离接触而被送进了学校医务室隔离观察,六个人的宿舍只剩下五人,除苏韵锦外其余四人无不紧张地整天抱着电话这唯一与外界沟通的工具打个不停,她们各自的父母、亲戚、恋人、朋友也纷纷致电嘘寒问暖。
苏韵锦心里不是没有焦虑的,她朋友不多,亲戚常联系的也少,唯一可以牵挂的人只有妈妈。不管怎么样,妈妈总该给她一个电话呀,然而,那么多天以来,她从来没有接到过打给自己的电话。她没有手机,于是便疑惑是因为宿舍电话老是占线,妈妈打不进来,好不容易找到话机闲置的机会,便主动拨通了妈妈"那边"家的号码,一连几次都没有人应答。苏韵锦又是牵挂又是不解,妈妈现在是全职主妇,没有理由老是不在家里,就算出了什么事情,也该告诉她一声呀,这个时候她挫败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叔叔"的手机号码。
顶着巨大的不安和失落,苏韵锦又打了个电话给莫郁华,她的舍友竟然告诉苏韵锦,莫郁华前几天整晚咳嗽,伴有低烧,为保险起见也被送到了她们学校附属的医院。
苏韵锦从来没有感到这样无助,夜里,宿舍电话铃声响了一次又一次,每次舍友接起,她都屏住呼吸,希望被叫去接电话的人会是自己,每次却都不是,难道连妈妈都忘了她?
平时安静地生活着,看不出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到了这种时候,才发现自己多么可悲,没有人关心她,她也不知道该去关心谁,就像站在一个孤岛上,独自一人看着渐渐漫过来的汪洋,找不到岸的方向。临睡前,苏韵锦听到一个舍友在电话里娇声向男朋友抱怨自己父母每天打电话逼她喝板蓝根太啰唆的时候,喉咙哽咽得微微发疼。
好不容易等到舍友挂上了电话,苏韵锦在一阵眼睛的酸涩中准备睡去,刺耳的电话铃声再次响起,下铺的人不耐烦地接过,喊了一声:"韵锦,你的。"
苏韵锦飞也似的下了床,拿过电话,那一声"妈"就要叫出了口,却听到一个做梦也不敢想的声音。程铮语气急促地抱怨:"你们宿舍是什么烂电话,电池都耗掉一块还打不进去。"苏韵锦把听筒紧紧贴住自己的脸,没发现眼睛已经潮湿,他见她没有说话,也迟疑了一会,说道,"我只是想问问你好不好,我……担心你,没有别的意思……韵锦,你怎么了?你哭了?为什么哭呀,你先别哭,说话呀……"他的声音变得着急,苏韵锦不管那么多,啜泣着,任由泪水沾湿了听筒,开口只说得出一句话,"程铮……"现在他就是她的浮木,她的救赎。
"到底出了什么事?喂……喂喂……"一阵嘈杂的电流声响起,苏韵锦隐约听到程铮咒骂了一声,又说了一句话,她没有听清,正想问,就听见了断线的忙音。她赶紧往回拨,心里也讶异于自己竟然流畅无比地拨出了那个他给了她之后从没打过的电话号码。
电话通了,机械而标准的女声用中英文重复地说着,"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苏韵锦做的第一件事情还是拨打昨夜的那个号码,她甚至没有想过拨通了之后要说些什么,只是凭着直觉,要找到他。这一次,传来了关机的提示。
她在心神不宁中上了两节课,十点钟之后,没课的她去到系办将社会心理学老师改好的试卷成绩输入到电脑中。半个小时后,社会心理学老师忍无可忍地拿起一本书拍了拍她,"韵锦,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这个何宁是81分,不是8100分。""噢,对不起,我这就改。"老师过了一会又看了一眼,表情古怪地说:"你确定你不需要回去休息?你把他的分数改成了18分。"
苏韵锦面红耳赤地再次更正,这时,系里的辅导员走进办公室,惊讶地说道:"咦,韵锦,你还在这里,刚才不是听说学校大门口有人找你来着。"
苏韵锦愣了一下,"找我?"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猛地从电脑前站了起来,扔了句:"谢谢老师!"人已经到了外面。剩下两个老师在办公室里面面相觑,"这孩子怎么了?平时不是这样莽莽撞撞的呀。"
系办到大门口不是一段短的距离,苏韵锦跑到关闭的铁门前时,喘得腰都直不起来,她一手撑在膝盖上,一手抓住铁门的枝条往外看,果然看到风尘仆仆的程铮。他也把手扶在铁门上,皱着眉,第一句话就是:"你昨晚上为什么哭?"苏韵锦边用手拍着胸口平复呼吸,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这个疯子。"
这样隔栏相望的两个人引得看门的老头一阵摇头,他避开两个年轻人期待的眼神,摆摆手说:"别问我,学校早有了通知,没有通行证一律不得出入。"
在学校封闭期间,每个系都有三张特殊通行证,掌握在系主任手里,没有紧急情况不会交到学生手里。苏韵锦是幸运的,尽管也用尽了软磨硬泡的种种办法,总算还是从系主任手中拿到了其中一张,这其中,她近四年时间在系办里的兢兢业业功不可没。通行证只限于每天早上7:30至晚上22:00期间有效,也就是说,如果超过这个时间她若不返校,也将被视为严重违反校规。
苏韵锦走出校门时满心急切,真正和程铮面对面,却似乎一时间不知道把话从哪里说起,两人俱有些小心翼翼。
还是苏韵锦先开腔,"你这个人,好像习惯了招呼都不打就跑过来。"
程铮不禁叫屈,"我电话里不是说了我要过来嘛,你没反对我就当你答应了。"
苏韵锦回忆了一下,想必就是因为信号故障,她没有听见那晚上他最后一句话。
"你哭得那么恐怖,吓了我一大跳。"程铮问,"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哭?谁欺负你了?跟……男朋友吵架了?"
苏韵锦何尝听不出他话里的试探意味,便说道:"除了你之外好像没有谁会欺负我了。"
见程铮讪讪的,她又补充了一句,"要是真的是跟男朋友吵架了的话,你来又能帮上什么忙?"
程铮一时语塞,过了一会才说:"不管你怎么想,我这次来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你好不好。那天,你从家回去之后,我很生你的气,你那天晚上说的话,让我觉得自己为你做的一切都很愚蠢,本来我已经决定再也不理你了,让你清净,我也解脱了。可是现在到处那么乱,我才发现我还是担心你,你一哭我就心慌得很,不过来看一眼,怎么都不放心。"
苏韵锦笑笑,他往下说:"可能我在这方面比较蠢,以前我真的以为,既然我从第一眼开始就喜欢了你,你没有理由不接受,又或者你心里怎么想根本不重要,只要让我拥有你就好。可是后来我才发觉,我一直以来不开心的根源是什么,是因为你不开心,你笑了,我才觉得什么都好了,你的喜怒对我很重要。前两个月,我一直跟我的导师在各地采风,去了不少地方,江浙、湘西、云贵,有几处真的很美,建筑与自然融为一体,就变得有灵性。很多次我看着那些美丽的东西,心里就在想,如果这时你在,该有多好。韵锦,我不要你踮着脚尖看我,我想要你站在我的身边跟我分享。"
苏韵锦听他说完,照旧沉默不语。
程铮扯着背包上的肩带,垂着头说:"昨天我刚从云南回到北京,忽然很想听听你的声音,就给你打了个电话,既然你现在没事了,那我也可以走了。"
他虽说出了要走的意思,但心里还是期待苏韵锦能挽留一会,见她还是没有反应,不禁深深地失望,只得闷闷不乐地转身欲走。拖泥带水地迈了几步,总算听见苏韵锦说了一句,"现在机场、火车站都是人群密集的地方,你本来就不该在这种危险的时候过来,既然来了,何苦急着又去那里的浑水。不急着赶回学校的话,待几天等风头过去再说吧。"
程铮笑得露出一口白灿灿的牙,"我都说了那么多煽情的话,还以为你真的狠心不会留我。"
苏韵锦看着他开心的笑容,轻轻说道:"谢谢你,程铮,你能来看我,我很开心。"
再次来到程铮先前住过的小公寓,他终于承认了房子不是什么亲戚的,而是他家在这边的产业之一。苏韵锦走进这里,难免想起前一次两人在同一个地点发生的事情,不由有些不自在。程铮见她刻意避开了上次那张沙发,坐到另一个角落,心里也有数。那一天两人纠缠的情景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活灵活现,让他体内一阵发热,可哪里还敢轻举妄动,按开了电视,就老老实实进厨房烧开水。
嘈杂的电视声立刻化解了房子里的尴尬,苏韵锦连换了几个台,每个频道的新闻几乎都在聚焦着各地"非典"的情况,无非是某个省市的发病率或板蓝根、白醋被抢购一空的报道,就连屏幕下方也不断打出相关的滚动信息。苏韵锦看着,忽然直起了背,紧盯着屏幕,只见屏幕下方反复出现了一则消息,大致的内容是,大前天从云南昆明市开往北京的K××次列车16号车厢内有一名高烧昏迷的男性农民工被送往医院,经专家诊断后确定为已处于发病期的非典患者,由于该男子刻意隐瞒了自己的病情,并在封闭的车厢内待了二十多个小时,极有可能将病毒传播给同车厢的乘客或跟他接触过的人,因此有关部门通过电视台的信息要求该车厢其余乘客到医院进行检查。
"程铮!"苏韵锦朝着厨房喊了一声。
他探出了头,问道:"干嘛?"
"你先前说昨天刚从云南回到北京?是飞回来的?"
"哪儿呀,我们导师怕死得很,怎么会坐飞机,而且学校怎么会批那么多的经费,坐火车回来的,差不多四十小时,差点没闷死我。"
"你是不是大前天从昆明上的车?K××次?"
"咦,你怎么知道?"程铮笑着端了杯水朝她走来。
一股凉意沿着她的脊背往上爬,连声音都开始虚浮,"多少号车厢?"
程铮边把水递给她,边侧头回忆:"嗯……好像是14号车厢。你问这个干嘛?"
苏韵锦接过他手里的水时,手指无意识地碰触到他的手,大吃了一惊:"你的手为什么那么烫?"
程铮觉得有些好笑,"我刚端了杯热水,手当然烫。"
她不理会他的话,用手在他额头上试了一试,一样的烫。程铮把她凉透了的手抓了下来,疑惑道:"你干嘛呀?"
苏韵锦用力甩开他的手,急得声音都变了调:"你知不知道就在跟你同一辆车的16号车厢发现了一个发病期的非典病人?"
"非典病人?"程铮愕然,然后脸色慢慢地沉下去,"你怕我传染给你?"
"你……我就说了你是个疯子!"苏韵锦在客厅里急着转了一圈,"有没有体温计?你这几天有没有咳嗽、头痛、不舒服?"
见他只懂得摇头,她索性一把拽起他的衣袖就往外拖。
"去哪里?"
"医院。"苏韵锦什么话都不想再说,只紧抿着嘴拖着他往前走。
"我跟他又不是一个车厢,哪有这么容易传染上。"他无奈地说。
"闭嘴。"苏韵锦连拉带拽地将他带上计程车,一路朝医院开去。
程铮实在拗不过她,只得到医院后乖乖做了检查,医生认为他确实存在低烧的症状,又跟患病者同乘一列客车,当即要求他留院观察。
程铮一听至少要留院七天,立刻就急了:"用不用那么夸张呀,三十七度七都要住院观察?"
"你这个人有没有分寸,如果真的出了事,有可能会死你知道吗?"苏韵锦眼里隐隐有水光流转。
程铮这时却笑了,"你在担心我。"
"不可理喻。"她不再理他,只专注于问医生需要办理的手续。医生同时也给她测量了体温,虽然一切正常,但由于她也跟程铮有过近距离接触,所以要求她回去之后密切关注自己的身体状况,一有不适,立刻向医院反馈。
第十章·倾城之恋·
第十章倾城之恋
程铮在医院里待了七天,苏韵锦心中的两个自己就争斗厮杀了七天。一个声音在问她:苏韵锦,当感觉到他有危险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害怕?那种欲哭无泪的恐惧和绝望是出于对一个你不爱的人的关怀吗?送他去医院的路上,你的手为什么在抖?跟失去他的可怕相比,两个人之间的差距是否真的那么重要?
另一个声音却在说:你在为你的软弱和感情用事找借口。你明知道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糟糕,他跟那个非典病人并没有很直接的接触,很可能只是一场小的伤风感冒。凭借他的家庭背景和章家的这层关系,他完全可以得到最好的照顾,而你什么都做不了。如果你放任自己,走错了一步,就再也收不回脚了。
两个声音都义正词严,据理力争,苏韵锦疲惫不堪。程铮在医院里每天都给她打电话,诉说自己被"囚禁"的委屈和无聊,听苏韵锦在电话里的反应始终是淡淡的,再想起入院前她明明对他那么在意,怎么也摸不准自己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程铮住院的第二天,苏韵锦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原来,前一段时间,叔叔害怕受到非典的波及,觉得在小县城里也不安全,便带着一家三口回到他附近农村的老家,那里交通闭塞,绝少有外来人口,是个避难的好地方,这也是妈妈先前没能跟她联系上的原因。
"你不会怪妈妈事先没有及时通知你吧?"妈妈有些犹豫地问。
"怎么会呢,你没事就好,先前联络不到你,我还担心来着。"
苏韵锦是真心的,她不怪妈妈,只是遗憾在她最需要关心的时候,妈妈却暂时忘记了她。
程铮出院的当天,苏韵锦还是去了医院,但她没有进入到病房区,只是在医院门口的假山边等候。和她意料中的一样,来接他出院的不只她一人,早已有人为他办好了各项手续,陪伴他走出医院门口的几个人中,有一个看起来三十来岁的美丽妇人,边走边跟她身边的一个中年男子低声交谈,程铮走在他们旁边,手臂上挽着一个明丽的年轻女子。
司机模样的人将车开了过来,他们几人并没有急于上车,也没有留意到站在角落里的苏韵锦。苏韵锦迟疑了,不知道该走上前去还是悄悄离开,正踌躇间,一个更让她意想不到的人快步从医院里面走出来,加入了程铮他们几个人中。
沈居安?一个她绝对意外的人出现在一个绝对意外的场景中,很难用言语形容苏韵锦此刻的惊讶。其实在这两年里,沈居安和苏韵锦还是偶有联系的,不过也仅限于电话里浅淡的问候。所以,这还是毕业后苏韵锦第一次见到他,他没有多大改变,虽然在衣着形象上比学生时期成熟稳重了不少,但整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说不清的清雅妥帖,依稀还是苏韵锦记忆中那个在图书馆里沉思的少年模样。
想不到竟然会是沈居安首先看到站在一旁的苏韵锦,他倒没有显出多少惊讶的表情,仿佛这样的重逢完全在他意料之中,他先是遥遥地朝她微笑了一下,然后才转过身去跟程铮说了句话。
这次他们几个人都看向了苏韵锦的方向,程铮几乎是立即甩掉那年轻女子的手,一脸惊喜地几步跑到苏韵锦身边,苏韵锦抿嘴笑了笑,他的精神很好,完全不像一个刚出院的"病人"。
"现在医院最不安全了,你还来干嘛?"他故意板着脸说。
苏韵锦含笑道:"你没说我倒没想到,也是,那我先走了。"说完作势要离开,程铮哪里会肯,移了移身子,挡住她的去路,"来了可就不准走了。"
两人说话间,其余几人也走到了他们身边,几道目光同时打量着打扮朴素的苏韵锦。那个明媚的年轻女子直接靠近程铮,再次亲热地挽着他的手,微微侧着头,带着点俏皮的表情着看程铮和苏韵锦。
程铮触电一样甩开她,一脸气愤地说道:"章粤你找死是不是?"
那名叫章粤的女子皱眉,"哟,小铮铮,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说着又贴了上来,这一次故意挽得很紧,程铮不便用力,一时也摆脱不了,便无奈地说道:"章粤你看多了肥皂剧都中毒了,装得太假了。"
话虽这么说,他眼睛还是紧张地看了苏韵锦一眼,见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心里顿时又没了底,便说,"你不会连这个都信吧,这只丢脸的八爪鱼是我表姐!"苏韵锦还是不语,只是看了看章粤,眼神却渐有深意。
程铮有些急了,就连章粤也看出了情况有点不对,吐了吐舌头,偷偷松开了手,包括沈居安在内的其他几人脸上都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
"韵锦,你生气了?真的,我没骗你,不信你问她……章粤,你给我过来……"程铮想起了几天以来在电话里察觉出的她的冷淡,不由得有些慌了,害怕自己和她之间好不容易才有的转机又成了泡影。他说着,扯了章粤一把,"章粤,你干的好事,被你害死了。快给我说清楚,快说呀。"
苏韵锦看着努力辩白的程铮,忽然释然地笑了,在程铮还没搞清楚她这个笑容的含义前,探身上前以一个拥抱的姿态结束了他所有的语言。
程铮两手垂下,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全身僵硬得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是她的体温证明了这一切的真实性,他慢慢将手停在半空,然后像用尽所有的力气一样回应她的拥抱……
"啧啧,姑妈,爸,你们看见了吧,这是我们家的小霸王吗?还有啊,这两人就当我们是布景似的,以后别只是说我伤风败俗。"章粤津津有味地看着,还不忘发表评论。
他搂得太紧,苏韵锦有些喘不过气了,她推了推他,艰难地挣脱了他的怀抱。那个看起来不到四十岁的妇人竟然会是他妈妈!苏韵锦知道自己现在成为了在场所有人视线的焦点,不由感到些许窘迫地垂下了头。
他妈妈毫不掩饰自己对苏韵锦的打量,苏韵锦感觉她的眼神将自己全身都巡视了一遍。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普通的衣着在他们这一家人面前是怎样的寒碜,但强烈的自尊心让她强迫自己抬起头来,正视对方的眼光。她等待着对方打量完毕后的结论,没想到他妈妈看了一会,忽然笑着说道:"原来你就是苏韵锦,我看了半天,也没觉得你像我们阿铮说的那样--是个特冷血的人呀。"
"我什么时候说过那样的话!"程铮强烈不满地打断。
"你高三那年暑假、大二那年五一结束后、准备上大三的时候都说过,还需不需要我提醒你别的。"章晋茵好整以暇地说。
"怪了,别人问你多少岁你说不记得了,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你倒记得很清楚。"程铮被揭穿后,恼羞成怒。
"我儿子的感情生活怎么会是无关痛痒的事?"章晋茵挑眉说道。
苏韵锦心里想,乍一看还觉得程铮跟他妈妈长得并不像,现在看来,没有什么能让人质疑他们是亲母子,说话口气神态像到了极点。
章粤唯恐天下不乱地笑了出来,还不忘转向身边的中年男子,添油加醋地说道:"爸,这就是那个被程铮在照片里抠掉头的可怜女孩,真惨啊,全班那么多人……"
"舅,你带他们走吧,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程铮求助地看着一直沉默的中年男子。
章晋萌--这个苏韵锦以往只在财经杂志上见过的知名企业家,现在却是爱莫能助地拍了拍外甥的肩膀说:"说句实话,阿铮,刚才那句话你确实说过,就连我也记得,至于那个抠掉了头的照片,呃,我没看过,不好说。"
苏韵锦始终带着笑容,心里慢慢放下了先前的戒备。看得出来,程铮是在一个被众人关爱着的幸福宽容的家庭长大的小孩,也许就是这样的家庭环境,才让他性格里多了一分不管不顾的孩子气。
"韵锦,你好,好久不见了。"一直浅笑地看着这一切的沈居安这时对她打了声招呼。
程铮好像这才想起了什么,悄悄凑到苏韵锦耳边说:"他现在是我表姐的男朋友。"
"程铮,你唧唧咕咕说什么,我都还没开口呢。"章粤牵住了沈居安的手,对苏韵锦笑道,"关系有些混乱是吧,所以我就说,人生就是有了那么多巧合才具有戏剧性嘛。"沈居安看着章粤不语,眼神里有着宠溺。
果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就连角色的变化也那么莫测,曾经她与沈居安牵手走过校园的小道时,何尝想得到这一出。
"是呀,居安,好久不见。"苏韵锦道。
章晋茵对苏韵锦笑着点头,算是正式打过招呼,"我那没出息的傻儿子可是念叨你很久了,我这个做妈的光听他倾诉耳朵都起了几层茧,这样也好,他从小无法无天惯了,该有个人给他点苦头吃吃,不过现在看起来,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苏韵锦忙回以笑容。
章晋茵看向儿子,"你没事了,我也要回去了。看你,手好像长在人家手上一样……知道你不耐烦,说吧,你现在回你舅那边还是回我上次给你买的那套小公寓?"
程铮当即表示要回公寓,章晋茵也不勉强,遂让司机送他们返回,自己则上了弟弟的车。
沈居安和章粤是自己开的车,章粤临走前不怀好意地交代程铮:"回去后悠着点啊,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就问表姐。"
见程铮虚晃了一下拳头表示警告,她也就笑嘻嘻地跟沈居安离开了。
"别说又只是一场误会,即使是误会,这一次我也不会再放手。"回到公寓后,程铮还是紧紧地黏住韵锦,好像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上次她那告别的一吻留给他的隐痛至今还在,狂喜过后一场空的感觉他不想再尝试。现在仿佛他把她的手抓在手心,她便再也不能离开。
看着他这个样子,苏韵锦也不禁动容,便叹了一声:"程铮,我究竟好在哪里?值得你这样对我?"这是她心里长久以来都不曾明白的问题。
程铮却撇了撇嘴,道:"你倒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好。你长得也就一般般,性格尤其别扭,犟起来简直欠揍,实在让人说不出好在哪里……可是,我偏偏爱你。"
苏韵锦不禁苦笑。程铮把她的手贴上他的脸颊,喃喃地说:"别可怜我,我不要你的同情……"说出这句话之后他又后悔了,"不,不,要是只有同情才能让你愿意在我身边,那就同情我吧。"
苏韵锦还能做什么?除了紧紧和他依偎。恋人之间往往肢体语言比交谈更能抚慰对方的心。
那就在一起吧,抛开所有的顾虑,即使今后相互折磨,明天的事留给明天去后悔。苏韵锦想,一路闪躲,想不到还是会有今天,正如张爱玲笔下,用整个香港的沦陷来成全了一对白流苏和范柳原,莫非眼前举国上下谈病色变的混乱,也只为了成全她苏韵锦和程铮?别怨她自欺,在哪对恋人心中,自己的感情都足以倾城。也别问她何以拒绝了那么多年,所有的防备却在一朝瓦解,她只是决定对自己诚实一次。
相互依偎的时候,时间变得失去意义,苏韵锦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窗外夜幕已降临,傍晚的时候,程铮打电话叫了楼下的外卖,很简单的快餐,两个人都吃得很香甜。她恍惚间觉察到时间已经不早,但看了看程铮的手表,不过晚上八点钟,过了一会,还是觉得不对,便硬是从程铮身上掏出他的手机,一看时间,不由大怒。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十点零五分。
苏韵锦又惊又气地从他身边站起来,把手机扔回他的身上,"你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他接过手机,也煞有介事地看了一下,惊道:"呀,怎么那么晚了……别这么看着我,真不关我事,手表的时间慢了我也不知道呀。"
"是吗?"苏韵锦拼命压制怒气,可一看到他那张故作无辜的脸就火冒三丈。"你这人知不知道轻重,我十点钟后回学校,要是被抓住了,是要被重罚的。"
"那就干脆明早上再回去了。"他装做惋惜的样子,却掩饰不了眼神里得逞的兴奋。
苏韵锦用手警告地朝他虚指了一下,懒得跟他浪费时间争辩下去,转身就朝门口走去。他这次倒没有阻挠,只是在她打开门后才冷冷地说道:"你宁可这个时候回去被罚,也不肯在我这里待一晚上吗?你这么防着我,未免也把我想得太不堪了,我是禽兽吗?"
苏韵锦迟疑了,程铮继续说道:"床给你,我睡沙发,这么晚了路上也不安全,信不信我随便你。"
苏韵锦在门口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重新把门在自己眼前关上,闷闷地旋回客厅,拿起电话打回了宿舍。舍友在那边说:"韵锦你这么晚没回来,我们都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呢。系里刚才有人来查房了,我们把你的蚊帐给放了下来,枕头塞进被子里,好歹蒙混过关了。"苏韵锦不禁松了口气,再三说了谢谢,只告诉她们自己今晚有事借宿在亲戚家里,明早就会赶回去。
胡乱洗漱一番后,苏韵锦走进了屋子里唯一的一个房间,当着他的面把他关在房门外。刚躺下,就听见他用力的敲门声。
"干嘛?"她重新披上外套开门。程铮靠在门框上愤愤然道:"我说你这女人就是心太毒,你就这么睡了,被子枕头也不肯给我。"
苏韵锦想想,确实也有道理,于是返回房间,打开衣橱翻了半天,没想到由于这房子住人的时间也不是很多,竟没有多余的被子,只有床上现有的一床被子和一张毛毯,枕头倒是有一对。她毫不犹豫地拿起一个枕头和那张毛毯塞到程铮怀里,贴着他的鼻子就要关门。
"喂!"程铮不甘心地叫了一声,苏韵锦毫无商量余地地说:"你是男人,自然只能要毛毯,被子我得留着。"
"我是想说,我们还没道晚安呢。"
"晚安。"她飞快地说,见他笑眯眯地盯着她,心里有点明白了,微微红着脸,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左侧脸颊。程铮哪里听她的,飞快地探身在她唇上啄了一口,"晚安。"
这家伙!苏韵锦返回床上,心里却有小小的喜悦,睡意也很快地袭来。蒙间,再次听到了追魂一样的敲门声,本想不理会,可他很有耐心地一敲再敲。
"够了,你烦不烦!"她用力地一把拉开房门,程铮顺势掉了进来,脸上怏怏的:"真的很冷,不骗你,而且沙发我睡也太窄了,蜷得脚都麻了。"
苏韵锦看了看他提着的薄毛毯,春天的晚上还是带着微微的寒意,考虑到他是刚出院的病人,而且不久前还感冒发烧了,她言简意赅地说道:"换你睡床,我睡沙发。"她抢过他手中的毯子,走出了房间。
程铮拖住她:"让你一个女的睡沙发,说出去我都不用活了。"
苏韵锦转过头,"程铮,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想干嘛?"
"我什么都不想。"他不满地说道,"用不用这么死板呀,你住在我这里,睡床还是睡沙发有谁知道,只要我们自己心里有数就可以了。床一人一半,你求我都不会动你,在医院折腾了这么久,我都累死了。"他说完便自顾跳上床,按熄了床灯,闭眼不看她。
良久,等到他心里都没了底气,才感到身边的床垫微微陷了下去,他没有看她,但也知道她尽管和他躺在一张床上,但身子一定尽量离他远远的。
苏韵锦和衣睡在床上,背对着程铮,听着黑暗里传来他的呼吸声,怎么也睡不着,又不敢动弹,越躺越难受,正犹豫着要不要换到沙发上去,忽然感觉到有双不老实的手趁她不注意,悄悄从衣服的下摆爬上她光裸的背。她像被烫到似的立即缩开,用力抽出他的手,厉声道:"干什么?我就知道不该相信你。"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可怜兮兮的,"韵锦,我睡不着,老想着,这是梦吗?你真的就躺在我身边了?你不知道,我见你的第一次是在学校走廊里,那天晚上我就梦见了……"他不用说下去,苏韵锦也知道那个梦里肯定没有什么健康的内容,幸好他看不到她脸上的烧红,她啐了一口,没有言语。
"让我看看你好吗?我不开灯,真的在暗里看看就好,我……我……"他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贴着她的耳朵轻轻说出了下半句话。苏韵锦一愣,明白过来后羞得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可是她毕竟是年轻未经人事,哪里知道这句"我不会"进去"的"和"我爱你"一样,被并称为男人经典的两大谎言。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他反复摇晃着她的肩膀,像个要糖吃的孩子。她只觉得不知所措,想拒绝他,可又抑不住心里的意乱情迷。他说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真实的女孩子的身体,她又何尝不是一样好奇,那就相信他吧,只要不到"最后那一步"……
程铮见她沉默,怎肯放过机会,立刻翻身压住她,便胡乱地吻着,一只手摸索着解她衣服上的扣子。苏韵锦脸红得要滴出血来,软软地任他摆布,等到意识回转过来,身上凉凉的,触到的只有他滚烫的肌肤,才知道两人间已经没有了任何遮掩阻碍。
程铮在她身上撑起身子,借着窗帘外透进来的微光用眼神膜拜她仿佛泛着柔光的身躯,这无数次在梦里出现过的景象首次真实出现在他面前,美丽得超乎他的想象,他喉咙里发出一身含糊的呻吟,任由自己陷入迷乱之中。
他的手,他的嘴唇都重重落在苏韵锦身上,苏韵锦觉得自己像在海浪的顶峰,一种不熟悉的感觉一波波涌上来,正迷醉间,身下一阵锐痛传来,如被生生凿穿,她惊叫一声,骤然睁开紧闭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