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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s: 唐七公子

华胥引(全二册) (23 page)

BOOK: 华胥引(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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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我转过来,握住我冻得发白的手指:“在梦里,你的手一直很凉。醒来时我想你会在这里……”

我急急打断他的话:“你都记得?”

他看着我:“只是一些。”将我搂进怀里,“君玮对我说,你想用那个梦让我忘记你。这真的是你心中所想?”

我张了张口,却不能发出声音,将头更深地埋进他胸膛,终于哽咽出声:

“不想的,我一点也不想。可你那么难过,子午华胥调不是什么好办法,但它能忘记我,以后你就会幸福得多,我也可以很安心。”

他的手放在我头顶:“忘记你的话,那个人会只是苏誉,不再是慕言。如果经不再是我,你觉得我要如何才是幸福,你又要如何才是安心?”

我怎么知道,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他总是喜欢出这些难题,可没有是我能够解答。我抽了抽鼻子:“可是,你知道吧,我们只有两个月了。你么不能当只是做了一个梦,为什么还要过来找我呢?”

他的身子顿然一僵,抚弄我头发的手也停下来。我不知道他会有这样大的,我以为他来找我,他什么都想开了。

半天,我轻声道:“可这就是现实,你还是没有办法接受么?”

像是等待一树花开那么久,他沙哑道:“有时候我会分不清现实,到底是不这一只手,握着剑刺中了你。是我杀了你。两次,一次逼你跳下卫国的城一次……”

我用力抱住他:“不是你的错。有时候我会很恨命运,是它让我们阴差阳有时候又很感激它,没有它法外开恩我就遇不到你。所以最后也分不清是多还是感激它多。我本来觉得将错就错让你忘掉我会好一些,可是,你觉做错了。那么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们可以留下一些好的回忆,就算两个月……”

身子一轻,已被他打横抱起,是那样沉着的让人一听就会安心的嗓音:“不有两个月。我会找到办法。”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顿了却又补充道,“你把回忆看得太重要。可对于我来说,现在的事和未来的事过去重要。现在你还活着,没有比这更好、更要紧的事。我会找到办法,你总是不肯信我。”

我本能反驳:“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话刚出口就觉得虚伪。

我的确不相信他,若是相信,就不会在半刻前还一心想着躲开他,还觉得为他好。因我从未想过他能找到什么办法,我只是很认命。其实就连现在不信他会找到办法。但是他走出了华胥幻境,找到了我。他不喜欢我为他的选择,于是重新为自己做了一个选择。

我打起精神来,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柔声道:“回去睡觉,你不累么?”

我摇摇头:“还好了,那个梦你到底还记得多少?有没有记得我给你做饭,还有我们去荆家求剑。对了,你还吃醋来着,记不记得?”

“……不记得。”

我认真提醒他:“你吃君玮的醋,明明我化了那么好看的妆,你以为是画给君玮看的,就暗示我说那个妆一点也不好看。”

“……不记得。”

我更加认真地提醒他:“你还嫉妒我和君玮玩皮影戏,说我要闹着玩儿也不该去找君玮,应该……”

他无奈打断我的话:“好了我记得了,你不用再说了……”

但我的兴致已经被彻底勾上来:“而且你对我一点也不好,那时候好冷酷,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还说我不自爱也不会有别人来喜欢我,真是太过分了。”

“……好吧,我真是太过分了。”

天边下弦月弯弯,这是破哓前的残夜,风中传来最后几只秋虫的啾鸣,庭院里一些花开一些花谢。这长长的一段路,回想起那些似乎很遥远的岁月,还有那些美好的旧时节。身后月光遍地,不知道多年以后,我和他的故事史书将会如何书写。而这样无忧无虑彼此开心斗嘴的日子,又还能有多久呢?

尾声

一日一日,感到身体的疲惫乏力,随着另一半鲛珠的裂纹加深,生命的流入变得快速起来。过去只是没有呼吸、嗅觉、味觉和痛感,但近来连触感都大灵敏。

我没有寄望会有奇迹发生,可每日醒来,首先浮入脑海的画面就是胸中残的珠子,几乎可以辨别哪些是新增的裂纹,这真是一种折磨。

这些事我没有告诉慕言,但我想他其实很清楚,只是在我面前装作就算天下来也不会如何,仿佛只要有他在,一切都可以安心。

“若你要做一件事,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做到,又如何能做到。”这是很久的他说过的话。和他在一起,我有许多受教,这是其中之一,可有些事,不我们相信便能做到。

但我宁愿他看到我是全心全意信任着他,看到我安心得没有丝毫犹疑。

自慕言找到我那一日,陈宫里开始出入许多秘术士,我知道他们受邀前来的了什么。苏仪兴奋地告诉我,说这些术师中不乏凝聚精神游丝的高手,我得她的潜台词,但被华胥引禁锢过的精神游丝是无法凝聚成魅的,这一点慕也也清楚。

从前他切切嘱咐我,让我在他找到办法之前努力活着,现在想来,其实说出那些话时,他便已知道我是个死人,所谓找到办法,是想尽量恢复我那些或失掉或衰退的感官吧。

回想那时,能够有那样的愿望真是奢侈,如今,连保持这个活死人的模样继续存在于世间,都变成一件困难无望的事了。

不多的时光里,我们像双生的影子。但有时他会去找那些秘术士议事,这种时刻就不会带着我,可能因为唯一要议的事是我的生死。

但我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循规蹈矩,曾经偷偷去书房的外室听过一次。和别的议事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先由与会者挨个发言,汇报近期研究成果,然后自由议论,说白了就是彼此揭彼此的短,论证那些方法毫无实施的可能性。

但我听壁角的这一次,发展到最后却大吵起来,这一点倒是出人意料。而所有争吵最终归结于一声杯子碎Ⅱ向,配合着杯子落地响起的是慕言淡淡嗓音:

“手滑了。”

内室噤若寒蝉。他问得认真:“若是将孤的寿命分给王后呢?诸位可有谁能做到?”

那次后,我再也不愿去听他们议事。世人所谓一句一伤,有时候我们伤心并不是因为那些话不好,而是不能承受。

从前我并不需要睡眠,想睡的时候就睡睡,一直不睡也可以,因鲛珠能将睡意都净化。但近来睡意越来越浓,看来鲛珠已越来越失去某些方面的功能。

而慕言也开始有个毛病,半夜时总要将我叫醒,让我说几句话给他听,才会继续放我睡。有几次被叫醒时脑袋不算迷糊,听到他唤我的声音不稳,而明明两人相拥还盖了很厚的被子,抱着我的手却是冰冷。

刚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明白,他是在害怕,害怕我睡着睡着,就永远地睡下去了。每日每夜,他都在担惊受怕,白日里却半点也没让我看出来。

时入冬月,听说赵姜两国战事愈演愈烈。赵国此次引火烧身,战火一路蔓进自家大门,军士们虽上下一心奋勇顽抗,但终究和姜国国力悬殊,败退得很是凄惨。可姜国明显不懂见好就收,大有一路攻入赵都之势。而事情进展到这步,慕言也差不多打算要出手了。

这果然是他的一张网。天子赐他显卿之名,令他为己分忧。这次的出兵连目都是现成的――“诸侯失和,代天子调停”。插手这场战事,按道理来说晁除了天子外也是他最合适,天子没有那个能力插手,在天下看来,他便是该出手之人。陈国虽民风开放,却同卫国一样,一向有女子不言政的朝俗。

但床第之间,慕言一般是把这些事当睡前故事讲给我听,以此哄我入睡。

喜欢把我当小孩子,从前我不懂,那是他爱一个人的方式。而所有的一切行结束,我唯一好奇的只是这场局最初的那个棋子――秦紫烟的去向,因这件着实难以推测,即便听了那么多睡前故事,仍是无解。打了许久腹稿向慕言起,他却不当一回事似的:“若是还活着的话,应是在赵国罢。”

我觉得犯糊涂。他耐心解释:“私下会盟赵国那次,你觉得如何才能让赵王全信服姜国的嫁祸之举?”

我不假思索:“靠你的演技!”

他露出不想继续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的表情:“……我们还是早点睡吧。”

纠缠许久,才吝啬地吐出两个宇:“人证。”秦紫烟是人证,这就是那时他一寻找她的原因,也是为什么最后她会留在赵国的原因。

这样窝在他怀里,同他家长里短一般谈论这些天下大事,倘若我能同他白到老,我们一辈子都该是如此,我可以这样做好他的妻子。

从前我就一直幻想着有一天能够成为他的支撑,当他妥做出一个英明决断,会陪着他打开一个足够宽广的视野。如果能活得足够久,再努力一点的话,想我也可以做到。但每次一想到这些,心底就有个声音安静提醒我,你可看背后笼罩着的那层阴影?那层分别和死亡的阴影?

十一月。几场霜降之后,城外白梅盛放。我希望时光能流逝得像日影一样慢。关于分别之事已不做多想,慕害眼中的疲惫也是日日愈盛。他以为瞒得很好。我也就假装不晓得。

但真不知道是不是绝处更易逢生,就在我已经打心底里放弃那些不切实际期望之时,新请来的秘术士却带来祈盼多时的好消息:世间也许还存有另一颗封印了华胥引的鲛珠。

照他的理论,人世无独物,万事万物都讲究相生,这是造物法则。上古最初,不管华胥引是被自然之力封入还是被人为封入,都不会违背造物法则,那么九州之上,必定还存在着另外一颗沧海遗珠。

但世人多半不知它所蕴含的强大力量,可能让它蒙尘已久,或者只是当作可供玩赏之物。

无意说那是上天垂帘,因不知这是不是命运开的另一个玩笑。负责任地讲,它实在太喜欢和我开玩笑。但不管怎样,慕言开始在整个九州大陆寻找那颗传说中的珠子的下落,尽管没有人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

我这一生,似乎好运气还没有用尽。

七日之后,君师父来陈宫探视我,竟真的带来消息,说姜国的宗祠里正供奉着一颗明珠,传说是上古遗留之物,而那珠子,也确然是一颗鲛珠。

冬月十二,陈国遣兵围姜救赵,慕言亲征姜国。这一次亲自出征,我知他意在何处。

出征的前夜,红烛之下,他在我额际伤处画下一枝白梅。铜镜中,那浅浅花痕贴着鬓角长出,端丽又明艳,很是好看。我不知他用意为何,良久听到他道:“原本是想给你画眉,但你的眉本就长得漂亮,不用我画已经很好。”

原来是这样,他虽不喜欢我将回忆看得太重,但这些寻常夫妻常做的闺阁之事,他也想给我留下一些回忆。

他以手支胰,含笑端详我:“画得好不好?”

我点头煞有介事点评:“嗯,一枝白梅出墙来,从此君王不早朝。”看到他抬起眼帘,微微眯了眼,赶紧退到床角:“我说着玩儿的,你你你,你先不要过来。”

他靠近一步:“过来会怎样?”

我继续往后退:“那你要答应我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

他笑笑:“你觉得可能吗?”

翌日慕言出征,正是冷风干裂,我站在宫城上看着他,却没有送他出城门。

也答应我会很快回来,那么这就不是一场分别。

或者即便在他未归之时我先一步离世,也会努力让自己去往他的身边。书言每一日如鸿雁飞来,皆是他的字迹,那么他就还是平安。我的体力却渐渐不支,近日发现,连听觉都不甚灵敏。捷报传来那一日,吴城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飞扬的初雪似朵朵白梅,盛开在王城的半空,落到指尖,微有冷意。

冬月二十七,大雪纷飞,我盛装立在吴城的城墙之上,等待慕言凯旋而归。

页际如他出征前夜,绘了白梅做饰,柔软狐裘之下,水蓝长裙迤逦曳地七尺。

高高的城墙之下,看到臣子们分作两列,立在石道之侧,而城外白梅似有费云之意,雪中开得更盛,光是想象,已能闻到弥漫的冷香。

执夙在一旁扶着我,一直试图哄我回去:“陛下的圣驾要未时才能到城郊,比时方过巳时,又下了这样大的雪……”

我摇摇头:“他会提早回来的。”

执夙不相信,却拿我没有办法。

巳时末刻,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凯旋之音落入耳际,伴着严整的行军之声。我轻声问执夙:“你听到了么?”

未等到她的回答,却看到石道尽头一匹奔马急速而来。天地间似乎再没有其他声音,唯有渐近的马蹄声敲在心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底,我一把推开丸夙的扶执,提着裙子冲下城楼。曳地的裙裾舞在风中,我看到他翻身下马,遥遥向我张开手臂。那一刹那,似乎有一线光透过灰色的云层,连那些厚重的离毛雪也变成六棱的冰花,轻盈透明起来。我扑进他的怀中,冰冷的铠甲掠过手指,禁不住让人打一个寒颤,但看着他,那微微瘦削的好看眉眼却含着安心的笑,眼睛里倒映出我的影子。

我想用手去触摸他的脸,最后只是停在眉间:“我会煲燕窝粥了,回家做给你吃。”

他的唇缓缓勾起,握着我的手轻轻贴在他脸上:“真的能吃么?”

番外・棋子戏

直到顺利混入陈宫,我也不知道这一趟犯险究竟值不值得。

自由就在身后,退一步便是海阔天空。可出逃赵国的途中,偶然听到苏誉的事,自以为死水一片微澜不起的心间,再一次不得安宁。

自尊令我不能承认千里迢迢赶来吴城是想再见他一面,但藏在假山一隅,眼底终于出现他自纷扰落花间缓步行来的身影时,一颗心却极不争气地狠狠跳动。

暖日融融,我看到他玄色常服的身影微微错开,露出一段水红色衣袖,女孩子稚气未脱的嗓音响起:“这些花落在地上多可惜啊,不然收拾一下我给你做个干花枕头吧。”

他偏头看她:“哦?你居然还会绣枕头?”

女孩子不服气地仰头:“我会的东西很多啊!小仪都说我能干得不得了!只有你才会觉得我什么都不会!”

他笑道:“那能干的苏夫人,你说说看,干花枕头该怎么做?”

水红长裙的女孩子却有些气短地低了头:“就、就执夙把枕头准备好,我把干花塞进去就行了啊……”

他笑出声来:“哦,那还真是能干呢。”

女孩子气恼地别开头,恨恨道:“等会儿给你的莲子羹里加砒霜。”

他抬手将她鬓边的一朵珠花簪好:“你舍得?”

能清楚感到心底隐约的痛,一点一点放大,像被猛兽咬了一口。我喜欢苏,这件事早在刺他那一刀之前我便晓得。

时至今日我也不明白当初如何就真的下得了手,或许那时手起刀落那么利索,只是想证明自己是个不会被感情左右的、完美的刺客。

而我真的刺中他,全在他意料之中。苏誉这样的人,英俊、聪明、风雅,少人难以抗拒,而假如他有心想要骗你,便真的能做到你想要的那么无懈可击,遍得你失魂落魄就此万劫不复,那样的可怕,却也让人沉迷。

我记得他在璧山附近的小镇上养伤时,半梦半醒中的一声紫烟。很多时候至觉得就是那一声紫烟,让我此生再无从这段孽缘中抽身的可能。

可后来才明白,那是因发现我在窗外偷看,就连那一声,也是算计。在刺行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他是真的钟情于我,否则一国世子被刺,怎会如此无声无息,那应是对我的纵容。

可直到将他身边的那个叫君拂的姑娘绑了来,才终于晓得,他对我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还不到他认为合适的时机。这一局棋,他下得比所有人想象得都不,从前我们不明白,等到明白过来时巳无半分反抗之力。而我之于他,从头至尾不过一颗棋子的意义。

我知道自古以来许多君王,都有成事不得已的苦衷,高处不胜寒的王座之,他们其实也有厌烦这孤寂人生的时刻,自嘲地称自己寡人,也是一种自伤。

里这些认知只在我遇到苏誉之前,若这世间有天生便适合那个位置的人,那人个该是他,足够铁血,足够冷酷,也足够有耐心。

我不相信苏誉这样的人,会真心地爱上什么人。那一日他无丝毫犹疑撇下我跳入山洞去救掉下去的君拂,我在心底告诉自己,他不过是演戏。无意间得口君拂身怀华胥引的秘术,我松了一口气,自得地想他果然是演戏。甚至恶意时测,他一路跟着她其实也只是为了东陆消失多年的华胥引罢?

可倘若一切果真如我所愿,于我又有什么意义?他终归是没有在乎过我,即便同样不在乎其他人,我和他之间,也无从找到什么契机改变,那么我究竟是在自得什么,是在高兴什么呢?

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令人痛苦的是,这一段无望的孽想,无论如何克制,也不能拔除。

在逃出赵国的那一夜,我曾发誓此生再不会和苏誉有所牵扯。这个男人只当我是枚趁手的棋子,若仍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那我到底算是什么。

况且,自重逢之后,他似乎也没有再对我说过什么。我不能因他毁掉自己。

谁想到如此努力地下定这样的决心,却脆弱到可笑的境地,那样不堪一击。

自赵国出逃的途中,听到他为给新后祈福,一月之间竟连发三道大赦赦令,被强压下去的心绪像一头饿极了的猛虎,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刻疯狂反扑。所谓感情是世间最可怕的妖魔,你以为已经彻底将它杀死,其实只是短暂蛰伏。

我再一次没有管住自己的脚步,兜兜转转来到昊城。

我到底想要什么?是想要见到他?想要见到他的新后?归根到底,我只是不甘心罢?

他选中的女人会是怎样?是不是芳华绝代?是不是风情万种?

我想过一百遍。

可这一百遍里竟一次也没有出现那个正确的可能。也许是我从来就不敢相信那个正确的人该是正确的,君拂,他娶为王后的那个女子,竟是君拂。

怒意在看见她眼睛的一刹那油然升起。明明,明明我们身上同有他要利用的东西,为什么最后被利用得彻底的只有我一个?如果他可以选择她,为什么不能选择我?

她的确是有倾城的容色,可除了容貌以外,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她还有什么!指甲将手心抵得生疼,我藏在暗处,一种恨意自心底肆无忌惮满溢,浸入喉头,浸入眼中。

我想杀了她。

虽只是一瞬起意,却像被谁使了巫术,一点一点扎进脑中无法驱除。如同一场熊熊燃起的大火,将整个人炙烤得理智全无。

君拂身旁,苏誉并没有作陪多久。我认得其后尾随一位白衣男子前来陪伴她的侍女,那是苏誉最信任的影卫四使之一――执夙。三百影卫立了四使,只有这一个是女使,也只有这一个活在明处。

即便我想要杀她,此刻也当慎重了。君拂叫那白衣男子君玮。除非家属亲眷,后宫重地本不应有陌生男子出入,苏誉的后宫只有君拂一人,如此看来,那人大约是她的哥哥。

我靠得更近一些,没有被他们发现。

君拂手中握了包鱼食,面色苍白,如传闻中气色不好的模样,眉眼却弯弯。

不知他们此前是在谈论什么,到我能听清时,她正倚着美人靠得意道:“我从前也很奇怪,那些戏台上的伶人怎么说哭就能一下子哭出来,最近慕言请了很会演戏的伶人来给我解闷,就努力跟他们学习了一下那种方法啊,发现一点都不难嘛。”

叫做君玮的白衣男子从她手中接过鱼食:“你又不唱戏,学那个有什么用?”

她看起来却更得意,话尾的语调都上挑:“只要我哭的话,慕言就会没办法,之后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听我的,你也知道他平时都是怎么欺负我的吧,这下终于……”

指尖无意识紧了紧,掌心传来一阵疼。以为用眼泪就能将男人拴住,令人看不起的小女人的可怜心机。

君玮皱眉打断她的话:“因为担心你吧,他不是拿你没办法,是担心你罢了,你不是喜欢他吗,喜欢一个人,应该是想方设法让他安心而不是让他担心吧。”

良久,没有听到任何说话声,执夙开口道:“君公子你……”

未完的话中断于君拂柔柔抬起的手腕。

虽是被指责,脸上却露出我从未见过的璀璨笑容,带着一点未经世事的天真,漂亮得都不像真的。

她静静开口,说出令人难以理解的话:“他每次都知道我是在装哭,乐得陪我一起装罢了,对他来讲,我还晓得惹他生气才代表我有活力,他才能够放心,要是哪一天我连惹他生气都没兴致了,那才是让他担心。不过,看到他什么事情都依着我,我还真是挺开心的。”

有那么几个瞬刹,我愣在原地,耳边反复萦绕的是她最后两句话。“我能惹他生气,他才放心。”那些事似乎并非如我所想,所谓小女人的心机,竟是如此吗。可这样绕圈子的逻辑,苏誉他是真的这样想?她说的,难道都是真的?可若是真的,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君拂寥寥几句话里勾勒出的人,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让人止不住怀疑,我那些心心念念藏在心底的关于苏誉的种种,是不是都是假的。

君玮坐了一会儿便离开,苏誉去而又返则是在半个时辰后。我不知道再这样藏下去有什么意义,来时我有一个心结,事到如今仍是未解。

宦侍将朝臣奏事的折本搬到亭中,苏誉陪着君拂喂了会儿鱼,就着宦侍研好的墨执了笔摊开折本。执夙提了药壶端来一碗药汤,同置在石桌之上。君拂磨磨蹭蹭端起药。

心中万千情绪翻涌,似烈马奔腾在戈壁,激起漫天风沙。若是明智,我该立刻离开,那时刺伤苏誉多么利落,而今不能得到他,即便是一个人的放手,至少也要放得痛快潇洒,拖拖拉拉只会令人生厌。

这些我都明白。

可没有办法,忍不住地就想知道,他和她是如何相处,她有什么好,值得他另眼相看,而倘若她对他做出妩媚的风姿引诱,一贯进退得宜的他是否终会乱了阵脚,就像其他所有被爱情所惑的男子?我还想知道,他会为她做到哪一步。

但亭中却是一派宁寂,若是靠得足够近,一定能听到毛笔划过折纸的徼响。

君拂皱眉盯着手中瓷碗,好一会儿,端着药挪到亭边,将碗小心放在临水的木栏之上。

苏誉低着头边批阅折本边出声道:“你在做什么?”

她肩膀抖了一下:“……太烫了啊,让它先凉一会儿。”

他不置可否,继续批阅案上的折本。执夙端茶进来,被他叫住吩咐如何将批注好的本子归类整理木栏旁,君拂目不转晴盯着碗里褐色的药汤,许久,忽然伸手极快地端碗,小心地尽数将汤药倒进水中。

轻微的交谈声蓦然停止,他沉声:“药呢?”

她捧着碗回头:“……喝完了。”

他放下笔:“那刚才是什么声音?”

慌乱一闪即逝,她别开脸:“撒鱼食的声音啊,我把鱼食全部撒下去了。”

他站起来,不动声色望了眼湖水:“……水被药染黑了。”

把戏被拆穿,她不情不愿地嗫嚅:“……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喝药,虽然是秘土熬出来的,可你也知道我的身体不可能靠这些东西就能调理好的,它……不了了啊。”

他皱眉:“你也不是怕苦,怎么每次……”

却被她打断:“可是我想象力很丰富嘛,就算喝下去也不会觉得苦,但感觉不好的,就像你知道大青虫不会咬人,吃下去也不会怎样,但如果我给你做盘,你也不会吃对不对?”

执夙已经就着石案上的药壶另倒了一碗,他抬手接过。她拧紧眉头别开脸,更加往后仰,他却端起碗一口喝下大半。

将剩下的药送到她唇边时,她愣愣张口,眼睛睁得大大地将半碗药都喝完,看得出神色很是茫然。他伸手帮她擦干净唇边的药渍:“有人陪你喝,感觉会会好点?”

她终于反应过来似的,飞快地瞟他一眼,咳了一声低下头:“稍、稍微好一点吧。”

他气定神闲地看着她:“下次还敢出乱子,我就亲自喂给你喝。”

她的脸微微发红,听不清在说什么,嘴唇做出的形状是:“有什么了不起,次就再出个乱子给你看看。”

他却笑了:“那再加一条青虫做药引,你说好不好?”

我以为那些绵软情意,早在知晓自己不过是他手中一枚棋子时冻成冰絮,段碎裂。但看着他对君拂那样微笑,他的手放在她额头,那种真心的温柔,令人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

这是我不知道的苏誉。

心中珍之重之的那个苏誉,素来无心,从来无情,看似对你青眼有加,却从来都把握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那时以为是高位者的威仪使然,如今想来,只因是演戏罢?演戏当然要若即若离,每一步都是算计,其实全无什么真心。

原来他也可以那样笑,连眼底都是愉悦的样子;也可以那么用心,仿佛天下的诸多大事,只有她是最大的那一件事。

我在一丛不知明的巨大花树后独自待了许久,似乎想了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脑海混乱又空白,浑浑噩噩得连有人接近都没有发现。

听到明显响动本能躲开直刺而来的冰冷剑锋时,抬头正看到执夙的脸,剑尖错开两尺。她停下来淡淡道:“若非陛下为给夫人祈福,这些时日戒杀生,秦姑娘可想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几次?”

我疲惫地摇头:“这么说,他早发现了我?”

她却并未回答,只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姑娘当日刺伤陛下,陛下仁慈,不再追究,可陈宫已不是姑娘能闯的地方,还是请回吧。”

我倒真是希望苏誉放了我是因他仁慈,因这样我还能祈望他对我有过不舍,哪怕只是半分。可我和他两清,只因陈国会盟赵国之时,我做了姜国是一切主谋的人证。

其实事到如今,再不死心,再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

这一生,我没有想到两件事,两件都是关于苏誉。

我没有想到,在一个男人身边那样久,竟连他真正的模样也未曾看到半分。

我也没有想到,本要去骗一个男人,最终却是被他骗得彻底。

可能有一天,我终会忘掉他,不管是爱还是恨,到那时,也许就可以找到一个将我放在心底珍之重之的人。我想要找到那样的人。那样的话,一定就可以过上单纯的、幸福的生活。

最后看一眼这巍峨的陈宫,在夕阳映照下流光溢彩,别是一番胜景。别了,吴城。别了,苏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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