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 你好,旧时光--三周年完美纪念版,套装全三册 Online
Authors: 八月长安
其实那个星期二本来就“天有异象”。余周周出门前看了看阴沉沉的天,带上了自己的红色小雨伞。虽然后来天晴了,她的世界却大雨瓢泼。
今天要发第一次考试的成绩。上学以来的第一次拼音测验,余周周自认为考得还不错。尽管心里面是有些惴惴不安的,然而她相信,这次考试,一定会让她在红花榜上面实现零的突破。
四十分。鲜红的四十分。
以及六个大叉,两个对号。
余周周感觉到自己从脖颈到后脑勺绵延着一股酸酸麻麻,不知道从何而来。全班只有十个小朋友没有得一百分,其中余周周排名倒数第二。她慢慢走上前去从于老师手里领回了卷子和两个白眼,转个身低下头走回自己的座位,眼角不经意间瞥到了坐在同一桌的徐艳艳和詹燕飞的目光。
徐艳艳翘着嘴角挑着眉头,脸上的讥笑让余周周脖子上酸麻的感觉更加剧烈。然而最让她难过的并不是徐艳艳的无差别歧视——而是詹燕飞,她用那双漆黑的漂亮眼睛看着她,没有笑,反而带着几分善意的同情。
一种动画片里面常常挂在主角脸上的悲悯和善意。
不要那样看着我,求你。余周周偏过头加快了脚步,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将脸侧向窗台,躲过了李晓智的视线。
她在刚刚开始学拼音的时候,就曾经指着黑板上的一排韵母困惑地问:“那是什么?我们为什么不学汉字而要学这些符号?”
余周周知道自己的很多问题非常白痴,所以她只敢拿来问李晓智。而李晓智从来都不会给出真正能够对应“为什么”的答案——他的答案永远都是,难道你以前不如何如何吗?你在幼儿园的时候难道没有如何如何吗?
对于李晓智来说,世界上没有为什么,只有惯例。因为以前是这样做的,
所以以后也要继续下去,就像一条河,你只管向前流动就好,不要去管走向的原因。
于是,大家都在幼儿园或者学前班学过的拼音,对于余周周来说成了非常费解的存在。她跟着老师念aoeiuü,bpmfdtnl……但她还是不知道这些诡异的符号到底是什么东西,这让习惯于遵循着童话故事的剧情来猜汉字含义的余周周无法接受,所以她根本就背不下来。当老师开始考察b-a-ba,p-o-po的拼读时,她彻底失去了方向。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她在测验的时候尽情发挥,可是卷子上的拼写让于老师大为光火。
四十分,四十分,四十分,四十分……
她和李晓智都在后墙硕大的榜单上实现了零的突破,只可惜,她得到的是小黑花。
于老师宣布,以后的考试,所有得到一百分的小朋友都会有奖励。奖励就是文具商店里面两角钱一块的画着十二生肖的橡皮。于老师买了两大盒白兔牌的橡皮,一盒画着老虎一盒画着龙,正好是班里大多数孩子的生肖。余周周盯着李晓智的橡皮,愣了一会儿,抿紧了嘴巴把卷子折叠好塞进语文书里面。
她每天都有一元钱的零花钱,她可以自己买橡皮。可是,从老师手里得到的橡皮是不一样的。
……圣橡皮。
她仍然保留着在事物前面加上“圣”字的习惯。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一小时后,数学课上,于老师抱着一大摞作业本走了进来,重重地往讲台上一堆。她今天穿着翠绿的针织衫搭配深紫色西装裤,还背着一个浅蓝色的包——作为人类,早就失却了动物对于危险的敏锐本能,所以余周周并不知道这种艳丽而变态的搭配往往是灾难的代名词。
其实也不需要从颜色上推测。那一大摞作业本中有一半都被撕下了几页,横着夹在本子中。从讲台下看去,纸张不整齐的边缘和不一的宽窄,夹杂在一起堆得高高的,像摇摇欲坠的积木烟囱。
又有一群人要倒霉了。
包括余周周在内,所有的同学都神色凝重地盯着讲台上的烟囱,仿佛那是一座决定他们命运的圣塔。余周周低头玩着自己书桌里面的书包垂下来的肩带,努力地表现出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女侠的淡定。
可她还是会神经质地抬起头看一眼讲台,立刻低头。
班主任站在讲台边,巡视了两个来回,用那一双灯泡一样的眼睛烤蔫了祖国的五十七朵花。孩子们被吓得大气不敢出,偏偏天下所有的班主任都愿意用阴沉的表情营造人人自危的恐怖氛围,不知道是不是这样能给他们一种君临天下的快感。
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如果一个工作需要成年人把一道简单的算术题或者一个幼稚句子甚至一个不好笑的笑话重复地讲上好几十年,那么偶尔吓唬吓唬人释放一下压力是可以的。
只是他们大多不大善于把握程度。
“是不是体活课上得太多了?都给脸不要脸了是不是?玩疯了吧?写作业的时候长脑子了没有?我问你呢,余周周!”
余周周一个激灵抬起头。老师终于点了她的名字,终于看了她一眼,然而,她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那结局。
余周周像临刑前的死刑犯,深深地低下头去。
“我留作业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是不是告诉过你,把1到9这九个数字写到田字方格的右边半格?谁让你写到左边的?前十个还在右边,怎么写着写着就跑到左边去了?你写作业的时候想什么来着?拼音也考得那么差,长脑子了没有?”
作业本被掷出很远。深蓝色的硬壳本夹子本来是在外侧用橡皮筋勒住才能包住里面的演算本,现在在空中自动解体,本夹子砸在第三排男孩的头上,
里面的白色软皮本则页面纷飞,哗啦啦地翩然而落,停在詹燕飞的脚边。詹燕飞低头捡起来,站起身走到余周周身边,把作业本和本夹子一起放在她的桌子上。
被砸的男孩不敢喊出来,毕竟是被老师砸的。他只能用右手捂住头,象征性地匆忙揉了揉,很快地放下手,好像一点儿都不痛一样——可不疼是不可能的,所以几秒钟后忍不住又伸手揉了两下。
于老师自然是有些心虚的,瞟了两眼,发现那个男孩没什么大碍,于是收回目光,努力绷住一脸愤怒的表情,继续盯着余周周。
停顿了一会儿,所有作业本被撕的同学都被班主任一个个地点名,班级里面练习本乱飞,哗啦啦,像一群白鸽。
被点名字的同学一一站起来,低垂着头,和余周周一样。
最后一个名字点完,坐着的幸存者们长出一口气。
徐艳艳抬起头,责备地看了余周周一眼。那漂亮的大眼睛里面饱含着恨铁不成钢的怨怒——你们这些不听话的家伙,惹老师生气,耽误大家的时间,给班级抹黑,实在是太可恶了。
下午的体活课,余周周没能够获准出去玩。她和剩下的十个同学一起坐在座位上补作业,同时需要将考试卷子上面所有默写错误的拼音每个抄写二十遍交给老师,否则今天放学的时候也不能回家,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才能脱身。
余周周又心慌又着急,结果第二次又是一不小心不知不觉就把数字写到左边半格去了。于老师随手就把作业本撕了个粉碎,撇给她说:“写作业的时候想什么呢?是不是就想着出去玩了?这个本子看着闹心,你换个本给我重写!”她没有办法,只能眼泪汪汪地下楼去小卖部买新的田字方格本,结果却被值周生抓到了。左胳膊戴着红色袖标的五年级的值周生姐姐一脸严肃地揪住她的胳膊:“学校规定一年级同学不能独自到小卖部买东西,你连红领巾都没戴,是一年级的吧?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余周周屡屡求情未果,急得眼泪像金豆豆一般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正要心一横告诉值周生自己的名字的时候,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嬉皮笑脸地说:“瑶瑶姐,她是我们班的,你别记她的名字行不行?我是班长,没管好同学,老师会骂我的……”
值周生终于笑了起来,轻轻地敲了小男孩的脑袋一下:“就你事儿多!”然后转过头继续一脸严肃地说,“学校的规定你要记得遵守,别总给你们班长添麻烦,听见没有?”
余周周点点头,拎着新买的作业本从林杨身边落荒而逃。她听见林杨在背后喊她的名字,可是她不敢回头。
回到教室刚写了半篇数字,突然听见于老师叫她的名字。
走到门口才看到,妈妈来了。
被老师找家长了。
余周周的妈妈从销售部例会上被叫了过来,以为余周周惹了什么大麻烦,结果没想到只是一张四十分的卷子和一本写得不是很好的作业。她有点儿生气,却没有办法对老师发作。于老师话里话外的意思她不是听不懂,关于要求家长“配合”,还有周六时在老师家里举办的捞外快的差生辅导班……她越听越不耐烦,只能笑着点头敷衍,然后在老师离开之后,和余周周两个人相对无言地站在走廊上。
“妈妈,对不起。”余周周哭得哽咽,说话声音还没有吸鼻涕的声音大。
“周周,”妈妈的声音有些疲惫,“妈妈没本事像那些家长一样帮你向老师上贡。妈妈很忙很累,也没有办法每天看着你做作业,帮你听写拼音。知道你是好孩子,所以你能不能专心点儿,争点儿气,嗯?”
余周周羞愧得低着头,她忽然看到格里格里公爵正拉着她的裙角忧伤地看着自己,好像在说,女王陛下,不要哭了,好吗?
可是怎么能不哭呢?女王陛下的城池已被倾覆了。
终于交上了作业,小朋友们也陆陆续续回到了教室。余周周到水房洗了把
脸,然后回到教室,坐在温柔的夕阳下发呆。
大脑里也是一片温柔的空白。
晚上放学的时候,大家站在操场上,用了十分钟的时间罚站——于老师说整队用的时间太长,先骂了体委,然后要求大家排好队站在原地十分钟不许动。身边其他班级的小朋友已经一队队地朝着操场大门走过去,来接孩子的家长都守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寻找着自家小祖宗的身影。余周周感觉到一只小虫子正在额头上爬,刚要抬手赶走它,想起于老师冷冰冰的表情,还是忍住了。
于老师终于点了点头。得到恩准后,七班全体小同学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朝着门口列队前进,走得不快不慢,速度适中得好像生怕走快了会惹老师生气一样,仿佛预感到会招致一顿劈头盖脸的“就你们着急是不是?行,今儿个咱就站着不走了,我让你们急!”——然后继续罚站。
不急不躁淡定从容的气质,的确是从娃娃抓起的。
人,总是要一点点学会掩饰自己的欲望,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煞风景的人称之为虚伪。
终于到了门口,从前排同学开始散乱,大家像归巢的小鸟,恢复欢快雀跃的一面。余周周站在人流中,看着大家开心的样子,含义不明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落寞地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路。
学校围墙外面一字排开的小地摊生意依旧红火,虽然每隔一段时间会被学校教导处例行的肃清行动围剿,但是第二天又会陆续出现。余周周并没有急着跑回家,她神情恍惚地沿着学校的围墙散步,把小摊位一个个认真地看过去,什么都不买,也不停留,好像领导下基层视察一样,又仿佛是个没有灵魂的局外人,专注地看着小学生们蹲在地上细心专注地挑挑拣拣。男孩子喜欢的弹珠和各种卡片,女孩子喜欢的千纸鹤方块纸和幸运星彩条,还有低年级学生喜欢的小玩具,高年级学生喜欢的明星照片以及图章……花花绿绿地铺满了一条街。那么廉价粗糙的小商品,撑起了一代人的童年。
突然感觉到马尾辫被后面的人狠狠地拉了一下。
不用回头都知道,肯定是林杨。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还是那样没有反应地慢慢向前。林杨跑到她身边,喘着粗气,好像好不容易才追上她一般,然而他并没有像以前一样自顾自地讲话,只是和她一起漫无目的地绕着围墙散步。
终于还是忍不住。
“你……你不高……你心情不好?”
余周周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心情不好的。
林杨沉默了一会儿,眉眼低垂,好像比她还沮丧:“我问你同桌了,他告诉我你的事情了。”
余周周觉得很难堪,愈加不想理他,侧过头看着地上小虎队的海报,没有应声。
“你要是听不懂拼音,我可以教你。其实拼音没什么难的……”
“是啊,拼音一点儿都不难,是我太笨。”
“不是!”林杨叫起来,摆着手,连忙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是奈何越说越混乱。他一咬牙,指着电线杆上的小广告说,“那些字你认识吗?”
余周周瞟了一眼:“认识。”
“你看,我就不认识!”
他声音响亮,仿佛在拼命证明余周周并不是个笨蛋——余周周认真地看着他,明亮的眼睛里面涌动着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从很久前那次家庭聚会开始积蓄的疑惑、惶恐和无能为力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她不是女王,也不是小甜甜,她很笨,她不招人喜欢,她让妈妈伤心……
林杨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抓耳挠腮了半天,只是掏出小手帕手忙脚乱地帮她擦着眼泪。
余周周终于哭累了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她打算告别林杨回家去了。
“你晚上都是自己回家吗?”
她点点头:“你爸爸不开车来接你吗?”
“他今天开会,要晚点儿才过来的。他每天都顺路接我和蒋川一起走。……其实我家也很近,你记得吧,好像咱们顺路,以后一起走好不好?”他充满期待地看着她,“我跟我爸爸好好说说,让他只接蒋川就好了,不用管我——行不行?你可以教我认识电线杆上的字,我可以教你拼音啊,好不好?”
他生怕她拒绝,一个劲儿地想着原因。余周周破涕为笑,温柔地点点头。
林杨兴奋极了,不自觉地扑到余周周面前搂住她狠狠地亲了她的脸蛋一下。
……
“我我我我得回校门口了,蒋川还在那儿等我呢,明天咱们就在校门口见吧,我先走了,你别难过了不许哭了好了我走了……”林杨趁着余周周还没发作,转身落荒而逃,穿过小商贩的摊位一路飞奔到校门口,才停住喘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我可都看见了。”比林杨矮了大半个头的蒋川吸吸鼻涕。
林杨白了他一眼,害羞地没说话。
“我觉得余婷婷和凌翔茜比她长得好看。”蒋川继续说。
林杨轻笑,在蒋川眼里,所谓好看的女孩子就是衣服比别人的鲜艳,蝴蝶结比别人的多,小辫子比别人的复杂……
“就你那点儿品位。”林杨摇摇头,轻声地说。
他抬头望着余周周离去的方向,长街的尽头,一轮落日刚刚隐去最后一丝光彩,只留下红霞满天。
那天晚上,余周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可是直到她洗漱完毕去睡觉,妈妈也没有回来。
午夜,她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一只温凉柔软的手抚着自己的额头。好像有冰凉的水滴打在脸颊上,似乎是梦里凉凉的雨丝。
余周周变得很沉默。
生活再一次回到了当初的不咸不淡,榜单上的小红花仍然是零,同时小黑花也没有增加。无论她怎样认真地写作业,甚至曾经尝试过超额完成——规定默写二十个拼音,她就写四十个——然而于老师始终视若无睹。
一个拒不加入周末差生补习班的背景平平的小姑娘,有什么可在意的呢?余周周尝试了几次,也就不再勉强自己“上进”,而是本本分分地回归到了人海中,成了一滴面目模糊的水。
就是一滴水——当她拿着红领巾和小朋友们一起排着队走入工人文化宫座无虚席的大剧场,看到四所学校的一年级小朋友汇成一片海洋的时候,所有人的脸都模糊成邈远的波浪。巨大的吊灯悬在棚顶,她抬起头仰望着,试图数清那盏花朵造型的吊灯究竟有多少瓣,数到眼睛模糊、脖子僵硬,才不甘心地低下头。
空空的舞台上只有橙色的灯光和三架立式麦克风。等到所有人都入座之后,冗长的入队仪式终于拉开了序幕。领导ABCDE讲话,各校优秀大队辅导员讲话,优秀少先队员FGHI讲话……
各班的班主任仍然时不时站起来巡视本班的区域,看到有窃窃私语的学生就会瞪眼睛训斥几句。余周周在下面听着各种讲话,与其他小朋友的兴奋不同,她有些昏昏欲睡。
也许是因为觉得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最后一位代表演讲结束,余周周他们噼里啪啦地用力鼓掌。在掌声中,从后台酱红色的幕布后走出来的新入队少先队员代表,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周围黑压压的人群通通划为背景,只有她一个人在漆黑的海洋上发着光。
小燕子。
她端正地站在立式麦克风前,老师帮助她将麦克风的高度调低。她并没有
同刚才的代表一样拿着演讲稿,而是笑容满面地面对着下面的一千多双眼睛。
声情并茂地脱稿演讲。作为新入队的一年级小学生的代表,和舞台上所有死板僵硬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就像每次上课前由她带领喊出的“立”“礼”“坐”一样。也不是没有经过别的班门口,听到过其他班级的班长喊出的“立”“礼”“坐”,但就是没有小燕子喊得那么好听。在大家眼里,能够喊出这三个字,简直是太了不起的事情了。
余周周一直都没有看《小红帽》,曾经是出于对这个栏目挤占动画片时间的愤怒,如今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
仿佛看了之后她就会沦陷,会失去最后的一点儿独立性。也许别人不能辨别她这一滴面目模糊的水珠,至少她自己知道自己并没有被大海真正吞没。可是,如果连她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呢?
所以每逢周二、周四,她吃饭都会吃得很慢很慢,一直将六点钟拖过去。
小燕子的演讲结束,全场再次鼓掌。余周周抬头,这一次从幕布后面走出来的是三个一年级小学生,在麦克风前站成等边三角形。后面两个是陌生人,领头的人却是林杨。
然而在余周周眼里,舞台上的林杨未尝不陌生,至少是和放学路上跟自己斗嘴斗到龇牙咧嘴的林杨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那一刻余周周忽然想起奔奔——如果此刻站在台上的是奔奔,余周周一定已经为他紧张得手心冒汗了。
但是她从来不担心林杨,说不清楚为什么。也许因为,即使林杨失败了也会有很多人哄他,没有人会怪他,甚至还会给他更多的机会。然而如果失败的是余周周和奔奔,一次无能,百次不用,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余周周站在浩瀚的黑色海洋中,前所未有地想念奔奔,想念一个此刻不知道在哪里的同类。
“全体起立!”林杨的声音虽然稚嫩,却镇定而有力度。大家跟随着站起身,举起右拳放在耳侧。
“我宣誓——”
“我——宣——誓——”底下的同学一句一句跟随林杨大声念着宣誓词。
和小燕子久经沙场锻炼出来的老练不同,林杨正儿八经的样子仿佛是天生的,天生就应该站在聚光灯下,众人目光的焦点中,未经雕琢,却最是契合不过。
一长串宣誓词终于念完,林杨最后大声说:“宣誓人,林杨。”
“宣誓人,李晓智”“宣誓人,余婷婷”“宣誓人,王小明”“宣誓人,李平平……”底下的孩子们在老师的提醒之下,纷纷念出自己的名字。众口一声的场面被打破,一千多个不同的名字在会场中仿佛沸腾蹦跳的水滴,现出不同的面目和姿态。
然而,余周周在这一刻失语。她自己的名字卡在喉咙口,没有来得及说出来。
在那一刻,她彻底失去抵抗,化作了一尾鱼。长大后做实验学习“水是热的不良导体”,大试管内水面在沸腾,金鱼却在水底安然摆尾畅游,余周周忽然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就像这样的一尾沉默的金鱼,潜入水底,悄然无声。
在余周周愈加黯然沉默的时期,妈妈却变得越来越暴躁。她并不知道妈妈在工作中经历了怎样的困难,她只知道,那份工作,以及和同住在外婆家的舅妈的摩擦口角,让一向温柔的妈妈变得越来越尖利。行动上雷厉风行,言语上锱铢必较,甚至连眼神都犀利无情。在林杨的帮助下,余周周渐渐对拼音开了窍,她除了偶尔还会犯一些马马虎虎的小错误之外,考试成绩基本上稳定在了八十多分。然而当初四十分都没有被惹怒的妈妈,却对着八十多分的卷子勃然大怒。
无论妈妈说什么,她都一直低着头,也不辩解,也不发誓“妈妈下次我一定会考好”。
哪怕看到余玲玲和余婷婷趴着门缝偷看。
最终外婆出现在门口,叹了口气,对妈妈说:“你过来,到我房间来。”
余周周的小屋距离外婆的房间最近,她拎着卷子站在门口,依稀听见外婆
沉重的叹息。
“当初我不是没有劝过你,我说过什么你都不记得了?你是成年人,既然坚持把孩子生下来,也坚持不接受她父亲的资助,那么你就应该承担可能会有的各种后果,包括这些困难。我知道你一个人坚持得很苦,你嫂子那边我会去跟她们谈,但是,你怎么能这么对孩子?周周是你生下来的,她没求你把她生下来,你自己一时任性,难道现在还没学会承担责任?”
卷子被手心的汗浸湿,上面鲜红的八十四分模糊成一片。
余周周爱上了另一种游戏。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缠着一身的“绫罗绸缎”在小屋里面扮演公主或者女侠了。余周周爱上了画画。她的草稿本上画满了一个一个粗糙且比例不均的“美女”,穿着公主裙或飘逸的白纱,有的拎着剑,有的捧着圣水壶。她常常一个人窝在角落里认真地画着,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那些画也都各自独立,连贯不起来,只是拙劣的单幅人物肖像。
谁也不知道,余周周的私密世界突然经历了一个巨大的转变。
她不再是主角,也不再亲自捧着圣水披荆斩棘。所有的故事都成了木偶戏,她牵引着主角配角一起扮演剧情,却不再全身心投入地感受他们的喜悲与澎湃。每一个单独的人物都是一个故事,在笔尖触碰到纸面上的那一刻开演。
画到鲜花王冠的时候,小公主出生。
画到柔美面容和日式大眼睛的时候,是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民众们夸赞公主花容月貌沉鱼落雁。
画到她纤细的腰肢的时候,是她十八岁一舞艳绝京城。
画到飘逸的蓬蓬裙,是她初遇王子,对方拜倒在她裙下……
一个人物画完,一个故事也就在脑海落幕。
可余周周并不是那个公主。
余周周扮演的,是命运。
故事也不再单纯地一通到底。她开始画平凡而历经磨难的小姑娘,画被
众人误会含恨而死的女舵主……余周周这个命运之神,好像不再像从前那样仁慈了。
这样沉默的时光,通通烙印在了纸上。她被别人操纵,于是她操纵别人。
好像仅有的明亮时光都来自于和林杨放学路上的同行。尽管舞台上的林杨看起来那样遥远,但是当他走在她身边,笑嘻嘻地揪着她的马尾辫,给她讲各种各样有意思的事情,和她一起讨论动画片里面的爱恨情仇,余周周才觉得自己的生活也是充满阳光的——
虽然是落日的光芒。
余周周曾经给林杨讲过圣水的故事。那个她曾经尽情扮演过的,来自《魔神英雄传》的故事。
主管秋冬的女神和主管春夏的男神相爱了,众神为了阻止他们就把两个人变成了雕塑,分别把守着两个不同的圣域——只是春夏之神的圣域大雪纷飞冰封千里,秋冬之神的圣域里熊熊烈火日夜不熄。主角们爬雪山过火海,将两位神明的信物交换,终于解救了水深火热中的群众,任务完成后,坐着彩虹桥前往魔界山更高的一层了。
“后来呢?”
“呃?”余周周诧异地看了林杨一眼,“什么后来?后来他们去打别的大魔王了啊。”
“我是说那两个神仙,”林杨很认真地盯着她,“他们后来……结婚了吗?”
余周周扬起头,盯着天上零星的几丝好像稀释的蛋花汤一般的云彩:“不知道。”
“那这算什么结局啊?”林杨撇撇嘴。
“不过我觉得,应该没有在一起吧。”
“为什么?”
“因为……”余周周小心斟酌着,然后把一个成语很没有把握地吐出来,“不能……一错再错。”
林杨眼睛一亮,脸上霎时浮现出极为迷惑又崇敬的表情,只有短短几秒钟,马上又克制成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一贯神态。
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道这段爱情究竟错在了哪里。如果原因是春夏之神不能爱上秋冬之神,那么为什么春夏之神不能爱上秋冬之神?
原因的原因,理由的理由,世界的背后一片漆黑。
林杨并不知道自己曾经被跟踪过,跟踪人自然是他爸妈。当初林杨申请独自回家的理由是咨询过余周周之后给出的——培养独立性。当然,林杨知道他妈妈跟班主任的联络极为频繁,自然不敢像余周周一样胡诌八扯说是班主任的号召。
林杨的妈妈试着答应了,然后拉着林杨爸爸一起跟在后面远远地偷瞄。
好消息是,她的宝贝儿子并没有钻进游戏厅。
坏消息是,她的宝贝儿子在放学路上明显不够“独立”。
“你说……我要不要跟杨杨谈谈?上次我跟他们班小张老师提过那个小姑娘的名字,后来可能老师把这事儿给忘了,我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那孩子家里的背景……”
林杨爸爸笑了笑:“背景?了解那个干什么?”
“万一那个小姑娘不是正经人家的孩子怎么办?就像当初对面楼上那个小子,上次要不是我恰好下班赶到,他就要领着杨杨他们一帮孩子上游戏厅了……”林杨妈妈提起以前的事情,又有些激动。
“你想多了,”林杨爸爸搂着妻子的肩膀,看着远处两个小小的背影,继续笑,“那个孩子看起来就很懂礼貌,你儿子不把人家带坏了就不错了。”
“那你说,杨杨是不是喜欢上人家那小丫头了?”
“这还用说吗?”
“那怎么行?你看你老是这个样子,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他还这么小……”
“你自己都说了啊,”林杨爸爸的笑容渐渐有些无奈,好看的眉毛像八点二十的时针和分针一样耷拉下来,“他才七岁啊……”
七岁的矮小身体,迎着夕阳肩并肩的影子却在身后被拉得有十七岁那么长。
余周周的平静生活一点点地有了起色,也许是因为他们终于结束了拼音的学习。只可惜她到最后也不曾得到过一块圣橡皮。
第一篇名为《秋天来了》的课文就像一个迟来的谜底,望着汉字上面标注的拼音,一年级的余周周和一年级的江户川柯南一样,脑后划过一道闪电,电光石火间,她悟了。
于老师也好,李晓智也好,甚至包括林杨——他们只是告诉她必须记下这些字母的写法和拼读规则,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过她,拼音是用来给汉字注音的啊!!
脑海中纠结的谜团豁然开朗,那些拼写与组合突然看起来也不那么费解和无规律了。余周周突然有种大势已去为时已晚的难过,她咬牙切齿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安分地坐在座位上独自黯然神伤去了。
上课的时候,老师带领大家朗读课文,然后从左前方第一个小同学开始,一个个地站起来对照拼音朗读课文。
余周周愕然发现很多人都结结巴巴,发音诡异,好像紧张得不得了。偶尔有朗读流利的,也都会得到一句“要有感情地朗读课文,你读得太快了”。
她小声地对着书通读了一遍,嗯,挺简单的啊。
资深女演员余周周对自己的台词功底向来充满自信。
自己前两排的孩子已经站起来开始朗读了,余周周感觉到自己手心冒汗——并非紧张,而是兴奋。
很兴奋。
她站起来的时候,甚至朝于老师慌乱地笑了一下——得到的是于老师愕然的眼神。
秋天来了,
天气凉了。
一片片黄叶从树上落下来。
一群大雁往南飞,
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啊!秋天来了。
那个“啊”格外响亮,饱含柔情。她坐下之后就张大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于老师,那几秒钟的时间仿佛全宇宙至此剧终。
“大家听见了吗?余周周这才叫有感情地朗读,不仅要流畅,还要有感情,大家说对不对啊?”
余周周看见久违的玛丽贝尔和格里格里公爵一起朝她举高了酒杯,向她致意。她抿紧嘴巴,没有笑,做出“我还差得远”的谦虚表情,然而心里已经乐出了十万朵怒放的鲜花。
再绚丽多姿,也比不上人生中第一朵四瓣小红花。
好事成双,下午第一节数学课的时候,于老师在黑板上画出一片花园和六只蝴蝶,然后问:“花园里有六只蝴蝶,现在飞走了三只……”
余周周相信,全班没有人不会做这道题。
然而于老师的问题是:“你们猜,我现在要问你们什么?这道题,求什么?”
小朋友们踊跃举手。
“求减号!”
“求花!”
“求……”
兵荒马乱中,余周周一直托着腮安静地看着沸腾的教室,上小学到现在,
她好像从来没有举过手。
“余周周,你说求什么?”
余周周一愣,带着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说:“求……还剩多少只蝴蝶啊……”
班里很多人脸上霎时有了“原来如此”的神情。于老师笑容温和地说:“大家说,对不对?”
“对——”
有种君临天下一呼百应的错觉,而且这一次,群众们并不是出现在脑内小剧场。
余周周的这一个星期五,过得很恍惚。
但是没有关系,她还有整整一个周末可以回味。
那天放学回家的时候,连林杨都感觉得到,余周周比往日开心,尽管她和平时一样,并不怎么笑嘻嘻地大呼小叫,可是她嘴角是不自觉地上翘的,虽然只有微微一点儿弧度。
那一点点弧度,就能让他一生难忘。
余周周那天早早躺下,却睡不着。妈妈回来后,她翻了个身假装起来上厕所,然后坐在床上,思前想后,才腼腆地用林杨那种“没什么大不了”的语气说:“我今天……老师今天表扬我了。”
妈妈正在卸妆,闻声给了她一个疲惫的笑容:“妈妈一直都知道周周最乖了。”
为什么一句夸奖的话,听起来有些特别的意味?余周周分辨不清,仍然满心欢喜地去睡觉了。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理由的背后没有理由,只要你遇到那阵风。
或者,遇到那个送你鼓风机的人。
余周周那时候不知道,半个月后,她竟然真的“君临天下”了。
“就是这样。嗯,你觉得哪个英雄比较好?”
“……女英雄吧?”
余周周仰头想了半天,才把那句“女英雄我只知道一个‘请赐给我力量吧,我是希瑞’”咽回了肚子里,“女英雄,都有谁?”
林杨也仰起头,冥思苦想了半天:“我只能想起来两个,一个是江姐,一个是赵一曼,还有一个我记不清楚了,忘了是秋瑾还是秋凛还是秋……”
“那就江姐和赵一曼吧,反正我都不知道。”
林杨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色的五角硬币:“正面江姐,背面赵一曼。”说完就朝天空中一抛,让硬币迎着夕阳翻滚了好一阵子,才落回手心。
“背面。赵一曼。”
余周周点点头,就这样决定了自己的参赛人选。
从那天的数学课之后,于老师越来越喜欢让余周周站起来发言。余周周也渐渐开始乐于在课堂上举手,甚至有时候,她能和小燕子一起领着大家朗读课文,她读一句,大家跟一句,就像在电视上看到的私塾老先生领着一群书生“子曰”“子曰”一样。
祸事降临总让人有本能的预感,好事却永远悄然无声地来临。那天余周周上完体活课提前回到班级门口,刚好看见于老师和大队辅导员李老师以及小燕子一起站在门口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余周周低头想溜进去,却被于老师喊住了:“正好,你看这个学生怎么样?余周周,你过来!”
她走过去,就看到那位一直在一年级新入队小学生们心里是教主级别人物的大队辅导员老师,用一种菜市场审视土豆的目光盯着她上下打量,末了才淡淡地说:“小模样长得真不错,找篇课文念念试试。”
于是余周周跑进屋里拿了一本语文书,站到门口不明就里地给大队辅导员
念起来。念完后,她抬起头带着些期待地看着大队辅导员,然而大队辅导员好像根本没有仔细听她在念什么。
“过来吧,到大队部来一趟,带着你的语文书。”
余周周进屋的时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六个小朋友,其中三个不认识,另外三个是余婷婷、林杨,还有一个看着面熟。
想了想才回忆起来,是省政府幼儿园的那个撕挂历纸的女孩子。
原来,全省“康华制药杯”少年儿童故事大赛即将开赛,学校要选送一个一年级小朋友参加儿童组,三个五年级的学生参加少年组。现在屋子里的六个人,都是一年级的候选人。
在大队部里面,大家都像木头人一样紧张兮兮的,余婷婷也小眼睛滴溜溜乱转,大气不敢出。屋子里面有长长的沙发,可是大家都抱紧语文书站着,只有林杨自己大喇喇地坐在沙发尾端。看到余周周的时候,他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就笑起来伸手招呼她过来。
“周周一起坐吧!”
余周周觉得突然射过来的几道目光,让自己的头发都要立起来了,她沉重而无奈地朝着林杨摇了摇头。
读课文,一个接一个。面对眼前的机会,大家都把课文当成自己亲妈来读,每个字都拖长了音,尾音还发颤上扬,声情并茂,充沛得都要捏出水来了。轮到余婷婷的时候,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丰富到了狰狞的地步。
余周周突然很想笑,她低着头,装作温习课文的样子,用语文书挡住脸,但是眼睛已经弯成了初五的月亮。抬头的时候,她发现林杨也在笑——不过好像是笑她。
第五个轮到林杨。
他站起身,抱着语文书,声音不大不小,仍然是小男孩稚嫩却清亮的嗓音。林杨难得再次像是在入队仪式上带领宣誓一样正经,他态度端正,读得很放松,语速适中,像是平常说话一样,毫不造作。
余周周歪头看着他笑。
嗯,读课文其实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吧,林杨读得的确比他们都好。
最后一个是余周周。林杨并不清楚余周周其实已经“翻身”了,他对余周周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惨遭老师撕作业本,拼音考四十分,然后被值周生抓住的时候噼啪落泪的小姑娘上。
余周周这一次选择了另一篇一点儿都不优美的课文,学着林杨的样子,声音轻松,语气自然。
小山羊和小鸡做朋友。小鸡请小山羊吃小虫。小山羊说:“谢谢你!我不吃小虫。”
小山羊和小猫做朋友。小猫请小山羊吃鱼。小山羊说:“谢谢你!我不吃鱼。”
小山羊和小狗做朋友。小狗请小山羊吃骨头。小山羊说:“谢谢你!我不吃骨头。”
小山羊和小牛做朋友。小牛请小山羊吃青草。小山羊说:“谢谢你!”小山羊和小牛一同吃青草。
小山羊找朋友。世界上只有同类才能够做朋友,志不同道不合的人往往只能在某个猎奇的时间段里做一阵子开心的同伴。被时间的洪水淘过,最终仍然堆在一起的,一定是同样材质的小石头。余周周自然说不出这些感受,她选择这篇课文的原因也并不是很明确。她甚至根本不知道“欣赏”的含义,但是,她觉得她和林杨,是互相欣赏互相了解的。
曾经和奔奔“相依为命”,像两只啄着小米的幼鸟,但是现在好像遇到了另一只幼鸟,并且发现,原来她不光可以吃小米,也可以吃虫子。
其实,尽管和林杨认识了近两个月,在余周周心里,林杨始终还只是个“熟人”而已,一个有爸爸妈妈的宠爱、老师的器重、无比幸福的熟人甲,站在舞台灯光下,领着大家宣誓的出众的熟人甲。
奔奔是奔奔,是不可取代的亲人,是可以随口对他说出“我没有爸爸”“他
和妈妈吵架的时候扔东西差点儿砸到我的头”这样的亲人。
而熟人……自然只是熟人,即使她每天听他在耳边讲笑话,怪叫,被他揪住马尾辫,和他斗嘴……余周周心里面想的事情,也从来不会告诉他。
比如,李晓智也是熟人。
但是就在这一刻,余周周觉得自己距离林杨很近,好像整个学校几百名一年级小学生里面,只有他们距离最近。奔奔了解余周周,是因为她愿意告诉他一切。而林杨和余周周了解彼此,却根本不需要多说什么。
大队辅导员并没有当场决定什么。余周周回到班级。两节课之后,于老师找到她,说她被选上了。初赛在一周后的星期三,内容是抗日英雄的五分钟小故事。故事内容让家长写底稿,然后给大队辅导员修改。
放学路上再见到林杨的时候,她有一点点不好意思。可是林杨好像丝毫没有因为落选而沮丧,反而兴致勃勃地帮她参谋应该讲述哪个英雄人物的故事。
“所以,你知道赵一曼是谁吗?”
“……不知道。”余周周摇头。
“故事必须你自己写吗?”
“当然不是,是要家长写的。不过,我妈妈肯定没有时间给我写。”
“那让你爸爸写呗。”
下午刚刚在余周周心里形成的平整如新的“知己”牌小镜面上产生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好像再怎么欣赏,有些事情,还是不能放在林杨浑身散发的正午阳光下曝晒。
余周周仰头,假装是被风吹迷了眼睛,揉了揉,才想到回答的办法。
“连外婆最近都忙着老年大学的事情,肯定没有时间。”
“连”外婆“都”,她已经学会了小小的语言游戏,不想撒谎,那就巧妙地绕开。
林杨沉默了,过了几秒钟,突然又笑起来:“对了,让我妈想办法。她在
省政府政策研究室,手底下有好多会写文章的人,他们肯定能写好英雄故事!你等着吧,我回家求我妈妈!”
“真的可以吗?”
“五分钟是吧?我知道了,放心,肯定没问题!”
余周周心里的大石头放了下来,她轻轻地松了口气,然后笑得很甜,认真地说:“林杨,谢谢你。”
谢谢你一直对我这么好。
晚上,林杨晃着妈妈的胳膊把事情颠三倒四地叙述完,林杨妈妈看到自家儿子泼皮无赖的样子,无奈地点了点头。
手底下有好几个大学生,查点儿资料写个小学生能讲出来的五分钟抗日英雄小故事,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林杨欢呼雀跃地跑到客厅里看电视,林杨妈妈叹了口气,对着假装坐在桌前看晚报实际上却在偷笑的丈夫说:“你儿子,现在就知道支使我帮他讨好女生了。真是谁的儿子像谁,这种事不学就会!”
林杨爸爸放下报纸,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妻子,笑得很温暖。
“最好能像我一样有福气,娶个好老婆。”
林杨妈妈再次叹气,果然,有其子必有其父。
林杨坐在客厅里津津有味地看着《三眼神童》中写乐小朋友的故事。其实今天,大队辅导员先找到了林杨,告诉他,入选的是他。本来这个机会属于小燕子,可是小燕子省台活动很忙,婉拒了。七班的于老师不希望这个机会落到别的班头上,所以又推荐了余周周。大队辅导员自然希望找到一个既有背景但又不草包丢脸的人选——没有人比林杨更合适了。
可是林杨告诉李老师:“我不想参加,反正我不想参加。”
好像笃定只要自己退出,机会就是余周周的。
林杨小朋友何其天真。如果大队辅导员一心要找一个有权势的家庭的孩子,即使林杨任性退出,那么那个人可能是凌翔茜,可能是很多人,但是绝对不会
是余周周。
幸好大队辅导员懒得再折腾,就选择了课文读得很自然的余周周。
幸好。
否则就是一场“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他的一切都这么完美这么幸福,连偶尔一次天真的成全,都能侥幸成功。
林杨浑然不觉,只是坐在沙发上,跟着动画片,笑得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