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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s: 八月长安
林杨微张着嘴巴,他低头看了一眼,突然觉得手里那个软软的蓝色小包开始发烫。
我要这个东西有什么用?!
可是舌头打卷,开口的时候结结巴巴地变成了:“我,这个,要怎么用……”
……
那件事之后,七班的全体男同学都消停了很久很久,而林杨则从余周周的视线范围中消失了很久很久。
许迪领头的那几个七班小霸王都很仗义地保持了沉默——因为他们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屋子里的女同学距离太远,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所以剩下的知情者只有余周周和单洁洁。
大队长因为一包卫生巾而威风扫地,面红耳赤地落荒而逃。
然而,余周周知道的比别人还多一点点。
只有一点点。
就是在林杨把卫生巾塞回到她手里的那一刻,他用轻得只有她能听得见的声音,说:“余周周,你就只会欺负我。”
你就只会欺负我。只有我。
余周周愣住了,刚刚被逼到绝境而爆发出来的霸气瞬间泄尽。她呆站在那里看着他跑进楼梯间消失不见,恍惚间好像看见他通红的面颊上只有一双眼睛清亮澄澈,泛起浅浅的泪光。
她下意识伸出手想拦住他,可是最终抓住的只有他跑动带起的一阵风。
下一秒,余周周冷静地收回手揣进背带裤的裤兜,转身对傻站在那里的男生说:“是不是体活课都不想上了?”
淘气小子们推推搡搡地逃命一般消失在了楼梯口。
“共青团!”左手第一位的女孩上前一步走。
“共青团!”右手第一位的女孩上前一步走。
“你是永远的大树!”左手第二位的男孩上前一步走。
“永远的大树!”右手第二位的男孩上前一步走。
“一棵!!!”四人异口同声。
看着眼前的四个人一脸虔诚严肃的远目状,站在一旁的余周周忍着忍着,都快憋不住了。她觉得自己的小腹肌肉已经绷到痉挛了,嘴角还是上移到了一个可疑的弧度,半笑不笑,有些恐怖。
索性加大笑容,装出一副认真欣赏的微笑表情。
“徐艳艳你往哪儿看呢?眼神怎么就那么散呢?你今天就知道笑,连个表情都绷不住,心思都放哪儿了?再笑我就把你那发卡没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逮着个镜子就照个没完!你们四个有没有余光啊,长眼睛是吃饭用的啊?!迈步的时候不知道用余光跟身边人对齐啊?蒋川是最后一个向前迈步的,你看看你们,四个人站出四行来,幸亏只走一步,要不然舞台都摆不下你们了!这都是第几次合练了?你们没睡醒啊?”
大队辅导员李老师今天的唇膏颜色格外扎眼,鲜亮的橙色一张一合让人容易产生幻觉。虽然挨骂的不是余周周,可是她也不敢再笑,只好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
刚才李老师训斥四个献词演员的时候,她感觉到上嘴唇沾到了远处飞来的一星唾沫。
大队辅导员中午一定吃韭菜了。余周周无限痛苦地想。
她抬头,看到因为笑场而挨骂的徐艳艳的身体仍然在微微抖动,好像笑得憋不住了。
余周周知道,即使刚刚合练的时候徐艳艳和自己一样很想笑,但是当大队辅导员卷成筒的稿子敲到她头上的时候,她就已经笑不出来了。
继续装作憋不住,只是一种挽回面子的心态。明明尴尬得涨红了耳根,还
要装作不在乎,装作认为朗诵词和大队辅导员都很可笑的样子。
她的做作让余周周在心底叹气——转念一想,自己能够如此“善解人意”地参透她的假装,难道不是因为自己和她一样做作吗?
也许同类总是互相看不惯。余周周蓦然发现自己最近一段时间格外喜欢胡思乱想,动不动就会走神发呆,思维常常钻进某个细节的胡同里,兜兜转转地出不来。
虽然她以前也常常神游发呆,可是,这一次不一样。
我这是怎么了?她歪着脑袋想不明白,精神越发涣散,注意力从墙上起皮的壁纸开始,一直看到大队辅导员的胸罩肩带——黑色的,在浅蓝色的连衣裙下面很明显。余周周霎时有点儿脸红,乖乖地垂下目光,看自己的鼻尖,看着看着就有点儿对眼,眉心隐隐发痛。
上个星期,妈妈还突然伸手碰了她的胸部一下,她面红耳赤地叫了起来,妈妈却笑了:“我还在想是不是需要给你买……现在看来还早着呢。”她身体僵硬地站在那里,只顾着用胳膊护着胸口——那两个刚刚有点儿发硬的小小硬核稍稍触碰就会疼痛。胸口的痛时时刻刻提醒着余周周,自己好像在发生着什么变化——让人恐惧而又莫名地殷殷期待的变化。
不要想这个了——尽管她不是很明白,但是直觉告诉她,这种事情是很羞耻的。余周周稍稍转移一下目光,又瞄上了大队辅导员脚踝处乳白色丝袜的抽丝——好危险,马上就要破了。好险好险。
她回过神来,大队辅导员已经把稿子摔到了地上。窗外传来扬声器刺啦啦的声音。
是林杨的声音。
“李老师,李老师!马上到操场上来一下,大鼓队和号队踩不上点儿。”余周周这才发现,外面操场上的鼓号队已经很久都没有声音了。
大队辅导员扔下一句“给我背”就摔门出去了。四个孩子刚才努力端着的肩膀很快垮下来,徐艳艳使劲儿往沙发上一坐,皮笑肉不笑地说:“真是有病。”
余周周则拉着单洁洁坐到沙发附近的小椅子上,那里背着门,大队辅导员踩着高跟鞋精神亢奋的脚步声一传过来立刻就能听到。
省共青团的表彰大会,师大附小的大队部从鼓号队、花束队、少先队员代表发言到献词诗朗诵全权负责。余周周和詹燕飞是在大会上发言的少先队员代表,徐艳艳、单洁洁和蒋川等人则是献词诗朗诵的表演者。
有人开玩笑说,这是徐艳艳的翻身仗。
至于林杨,作为大队长要协调各个部分,同时还是鼓号队的两名指挥之一。
坐在沙发上的徐艳艳又一次不自觉地抬起手抚了抚发卡的位置,掏出小小的防冻裂透明唇油,微张着唇来回涂了两层,然后轻轻地抿了两下。
这个烦躁的秋天,悄然发生变化的不仅仅是余周周胸前的疼痛感,也不仅仅是大家对老师的敷衍。
还有徐艳艳的小镜子和唇油。
“我昨天去海潮图书大厦门口了,你都不知道那门口挤得要死,临时搭的台子周围全是保安守着,要不歌迷就都扑上去了!我亲眼看见一个被后面人扑倒的小姑娘,要不是被保安捞起来……”
徐艳艳很喜欢羽泉,从今天早上开始就不停地在念叨白天的签售会。
“那你是怎么拿到羽泉的签名的?挤得上去吗?他们唱《最美》了吗?”
蒋川平常说话的腔调就和诗朗诵的时候一样,有一点儿娘娘腔,脸上还是一副茫然懵懂的样子。
徐艳艳第一次在别人打断自己眉飞色舞的讲述的时候没有生气,因为对方提的问题很对她的胃口。
“想什么呢你?我干吗要去挤,我妈妈认识主办方,我直接去大厦里他们的化妆间拿到的签名。回来的时候我爸还给我买了德芙新出的巧克力。德芙黑巧克力,电视上刚做广告的。我觉得吃惯了黑巧克力,再吃牛奶的都觉得腻味,太甜,受不了……”
“真烦。”一直在一旁不说话的单洁洁终于忍不住抱怨。直肠子的单洁洁从
来不掩饰自己的好恶。
徐艳艳脸红了,想辩驳一句,眼睛一转,却又笑起来。
“喂,单洁洁,你和张硕天是怎么回事儿啊?”
徐艳艳的八卦腔有点儿不自然,太过夸张,所以听起来反倒更有点儿醋味。
单洁洁白了她一眼,没有理睬。
可是余周周注意到,单洁洁白皙的脖颈上迅速飘上了一抹淡淡的粉红。
余周周记得昨天放学的时候,她和单洁洁一起路过门口,还听见徐艳艳跟几个女生在门口高声聊天。一个女生语气古怪地冒出一句:“艳艳,你家张硕天……”
“什么我家张硕天?一直就跟我没关系!”徐艳艳被人家一激就急了,连忙撇清关系,尤其是余光又瞟见了单洁洁和余周周,更是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跟我没关系”,然后才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是单洁洁……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净胡说,人家单洁洁该生气了……”
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围在一起小心翼翼地谈论男生,一旦话题指向别人的时候就放肆而大胆,而轮到自己,既怕被人说“搞对象好不要脸”,总是急急忙忙澄清,却又害羞着,偷偷享受那份被谈论所带来的兴奋。
带有一点点刺激和羞耻感的兴奋。
哪怕别人安到自己头上的绯闻男主角长了一脸痘痘,嗓音又像尾巴被门夹住了的猫,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面对他的时候,旁观者一起哄,就会有别样的脸红心跳。
余周周在那个秋天知道了什么叫荷尔蒙——尽管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那种奇怪的反应来自于荷尔蒙。
左耳边是徐艳艳的叽叽喳喳,右耳边却有锵锵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传过来。由于窗外的鼓号队又开始制造折磨耳朵的噪声,其他人都听不到脚步声。
余周周推了推单洁洁,两个人一起不动声色地假装伸懒腰,站起来,拎着稿子踱了几步走到门口,另外三个人正兴高采烈的时候,门“嘭”的一声响被
迅速推开。徐艳艳第一个慌慌张张地想要站起来,却因为沙发太软,站了一半又一屁股跌回去了。
门口的余周周和单洁洁面色正常地站着,手里还捏着稿子。
大队辅导员的脸阴沉得像一片雨云,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电闪雷鸣。她把钥匙往桌上一甩,一大串钥匙撞到玻璃上面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在鼓号队伴奏的背景下并不是很响,但刚刚站直的那三个人都随着钥匙落下而一激灵。
“都能耐了,你们真是能耐了,我说话都是放屁是不是?我管不了你们了是不是?!”
大队辅导员其实就是个泼妇。余周周想。
但是——骂得好。
她不知不觉地笑得像只坏心眼的小狐狸。
余周周的小小坏心眼让徐艳艳她们三个人留在了大队部里面继续背词,单洁洁和她则被法外开恩送回班级——大部分同学都在操场上顶着阳光进行鼓号队和花束队的排练,所以空荡荡的班级很适合度过一个悠闲的下午。
余周周和单洁洁下楼的时候,正好碰上三个鼓号队的同学上楼,其中两个穿着鼓号队纯白色指挥服,另外一个穿着绿色的小号手服装。
走在最左边的白衣少年是林杨,另外两个男孩子都比他稍微高一些、壮一些。
今天的余周周仿佛感官格外敏锐,在这三个男孩子出现的那一刻,她身边的单洁洁就挺起了胸膛低下了头,身体僵硬,好像一只马尾毛绷得过紧的琴弓。
单洁洁此刻却摆出了妇救会干部的经典表情——目不斜视,眼神坚定,只是面部表情过于僵硬。
这样的单洁洁让余周周觉得不解,她也只好不明就里地目不斜视——毕竟她也不是很想跟林杨对峙。
而林杨,自始至终面色如常,和她一样目视前方,好像步行在一片虚无中。
不过,大队辅导员说得很对,人的余光不是用来吃白饭的——余周周的余光告诉她,擦身而过的时候,那个走在中间,个子最大的男生迅速地抬眼看了一下单洁洁。
这一眼抬得太用力,以至于她都看到了对方的下眼白。走在最右边的陌生男孩笑得像只小耗子——长得也像,尖嘴猴腮,脸只有瘦长的一条。他一边嘿嘿笑一边用胳膊肘戳了大块头的肋骨一下,贼溜溜的眼睛朝单洁洁飞快地一瞟,又努努下巴。
“就是她?”他的声音带有几分轻佻。
余周周看到单洁洁咬紧了牙关,她的腮骨都像鱼一样张了起来。
这是她们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最为漫长的,擦身而过。
终于结束了,余周周长出一口气,走到楼梯口拐弯的时候才微微侧过脸看身后,只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口哨和怪叫。
余周周突然笑了。
她转过身看着脸颊微红的单洁洁,把刚才徐艳艳的话用略带促狭的口吻重复了一遍:
“你和张硕天,怎么回事啊?”
在单洁洁的心里,男生就是一群面目模糊、顶着不同名字却同样讨厌的家伙。
贱了吧唧,爱出风头,没脑子,没有集体荣誉感,不遵守纪律,不虚心接受批评,嬉皮笑脸还爱顶嘴——他们只喜欢和徐艳艳那种穿着出挑爱照镜子的女生打打闹闹。揪辫子掀裙子,然后嬉皮笑脸地等着女生追上来,满走廊地上演追逐戏,“你给我站住”“我偏不”……
最后还会被值周生抓住扣分,给班级抹黑。
就是这样的单洁洁,竟然会对余周周说:“他的确挺好看的,好像还挺有礼貌的。反正你看,他跟旁边的那个男生不一样,对不对?”
一阵风吹过,坐在前院已经开始落叶的紫藤架下的余周周有一下没一下地
晃着腿,时不时抬头看看对面自顾自低着头不知道在纠结什么的亲密伙伴。
鼓号队难听的旋律此刻显得很遥远,凉爽的秋风一直吹到心底深处,撩拨得人痒痒的。
“到底……”听得一头雾水,光顾着惊讶,余周周最终只好总结性地问了一句废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反正……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儿。能有什么好说的啊?他们都是胡说。”
单洁洁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但是仔细观察,会发现她似乎只是用大大咧咧的不耐烦来掩饰一丝羞涩。
余周周有一点儿失望,似乎她的小姐妹并不打算跟她说清楚。
她托着腮宽慰自己,总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对别人说的,再亲密的伙伴也不行。
所以余周周再也没有继续盘问。她们面对面坐在下午的紫藤架下沉默,抬起头,湛蓝的天空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像是破碎的拼图,但有种漫不经心的美。
余周周并不知道,对男生“一视同仁”的单洁洁其实可以在人海中一眼认出张硕天。张硕天穿任何衣服最上面的两粒扣子都不系上,左额头有颗痘痘,个子在全校也算最高的几个,跟那些小豆子不同,他现在可能已经有一米六几了——然而单洁洁并不知道,如果一个男生十二岁长到了一米六几,那么他极有可能这辈子都会停止在一米六几。
还有,他的侧面有点儿像吴奇隆,就是小虎队里面单洁洁最喜欢的那个,一开始把名字听成了无气龙的那个……那个……
单洁洁想告诉余周周,她认出他,是因为他特别。
可是他真的特别吗?只是因为比别的男生高一点儿、好看一点儿,就叫作特别吗?
她也说不清,这种感觉让她很羞愧,所以几次想要开口,却只能摆摆手示意余周周放过她。
其实,她并没有对余周周讲过,昨天下午,她独自穿越操场,低着头从鼓号队旁边走过去,那一刻,周围人都在起哄。她绷着脸不抬头,但目光还是掠
过了张硕天的腿。鼓号队的服装对他来说有点儿小,小腿部分不够长,露出一截白袜子,反衬着黑鞋很明显。
而且,大腿肉肉的。
刚才那三个男生一出现,她就凭这个特征认出了他。
她怎么可以一瞬间把他认出来?意识到这一点,单洁洁觉得羞耻得无法接受。
“我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她们站起身即将回班的时候,余周周轻轻地说。
单洁洁点头:“什么?”
“你是怎么认识那个张硕天的?”
最应该放在开头的问题,被压到了结尾。
单洁洁语塞,她摇摇头,很没有技术含量地岔开话题:“快回班吧。”
“周周,”她在心里轻轻地回答,“你知道吗?我从来就没认识过他。”
张硕天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就是在三八女生的聊天里。
她们说:“你知道吗?张硕天喜欢单洁洁。”
后来,单洁洁早已经不记得听到过多少次这句话。四班的张硕天喜欢七班的单洁洁——自己班里男生的大叫,走廊里说悄悄话的女生嚼舌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班里很多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大一样了。
连余周周有时候听见,也会用询问的目光看自己。但是谢天谢地,余周周稍微察觉到她的一点点犹疑,就保持沉默什么都不问了。
那之后,每当她走过走廊,外班女生会偷偷瞟着她说:“就是她就是她,她就是单洁洁。”男生被女生追打,她皱着眉头喊一句“别闹了,走廊里不许跑跳”,男生回头朝她变着调拖了长音喊:“张——硕——天——”
直到一天,她在操场上跳皮筋,突然被一个人撞了个趔趄她愤怒地回过头,发现是嬉笑着的同学把一个高个子男生狠狠地推向她。高个子男生回头骂了一句“王亮你他妈找死啊”,又立刻转过头来在大家的哄笑中朝她腼腆地一笑,好像刚才那句彪悍的怒吼只是她自己的耳鸣。
昨天,当她拿着稿子低头从操场上的鼓号队前穿过,急匆匆地去找大队辅导员时,鼓号队员们集体兴奋起来,起哄和怪叫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个魔咒包裹着她。她心里慌张,表面上仍然极沉得住气,只是步伐有一点点乱。在周围混乱声音的围堵中,她看到他在前方,被人从人群中推出来,有点儿腼腆又有点儿浪荡的样子,堵着她的路。
她低头绕过他,开始小跑。
但不知道怎么,就在低头的那一瞬间记住了他的白袜子、黑皮鞋和肉肉的腿。
像是一个身份证明,让她今天也一眼认出他。
原来,和一个男生被人围在中间起哄,感觉是这样好。
她以前不是没有听说过张硕天。是真的“听说”过——校门外的大街,中午她出来买话梅看到马路边有好多人,男生喊:“张、硕、天!”女生立刻接上:“徐、艳、艳!”
应该是被围起来了吧。当时单洁洁牵着余周周的手,两个人相视一笑。她想,真不知羞耻,围观的人更无聊,这样交替地喊两个人的名字,喊得那么用力,为什么每周一唱国歌时声音那么小?喊别人的名字是很开心的事情吗?幼稚,真幼稚!
但是,现在徐艳艳的名字换成了她的。
她一下子想到,以前自己只是一视同仁地鄙视“她们”,什么时候徐艳艳脱颖而出得到了她的格外鄙视?难道是因为……
单洁洁不敢深想,干脆就把这个步骤跳过。
总之,她听到他们都说:“张硕天,你连单洁洁都敢喜欢?你看她一天天板着脸,脾气火暴,还认死理,老是劲儿劲儿的……”
张硕天,你连单洁洁都敢喜欢?
这个疑问种在她心里,有一天她迂回再迂回地问起余周周:“周周,你说……唉,他们真讨厌,净是乱说,说张硕天……你说,我跟他那么不一样,他喜欢我什么啊?能造出这种谣言,真胡扯。”
没想到当时余周周太过沉迷于《少年漫画》,一边往嘴里塞着话梅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月野兔又笨又懒,可是夜礼服假面喜欢她的善良。别人都是俗人。”
这个答案让单洁洁悲喜交加,余周周却不自知。
总之,单洁洁觉得,自己……可能也喜欢张硕天。
她连张硕天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她喜欢他,只因为他喜欢她。
但是那又怎么样?连想一下“我喜欢张硕天”这句话都能让她脸红成番茄,深深地低下头僵硬成一块石头,那么,是不是真正的爱情又怎么样?
她们只懂得喜欢。
余周周从校门口小摊前围成一堆挑选千纸鹤折纸的女生身边挤过去,一路飞奔——她今天扫除,出门晚了,所以如果不快跑,六点十分的《美少女战士》就赶不上了。
到家的时候是六点五分,她喘口气,放下书包坐到余婷婷身边,静待片头曲响起。
这就是替月行道、降妖除魔的故事。影片的最后,月野兔终于和夜礼服假面抱在一起,利用张开的伞带来的阻力从阳台跳下,也照样平安落地。
然后……他们……
接吻了……
余周周目瞪口呆地看着两张漂亮的脸越离越近,她心慌得张大嘴不敢相信,突然听到有人拿钥匙开门的声音,应该是下楼遛弯的外婆回来了。她瞥了一眼电视上还没分开的两张脸,身边的余婷婷则已经吓得奓了毛。她们两个连忙站起身到处寻找遥控器,然后抓起来随便按了一个键,画面立刻跳到了省台新闻。
不知道是省委的哪个领导视察基层,在群众的夹道欢迎下,走过蔬菜大棚,走过猪圈,走过沼气池……
“你俩干吗在客厅站着?看新闻干吗?难道动画片演完了?”
外婆诧异地盯着把遥控器紧紧搂在怀里的余周周和余婷婷。
吃晚饭的时候,连一向多话的余婷婷也格外安静。余周周偶尔抬头,她们目光相对,两个人会立刻脸红,然后撇开头。
完全不知道在别扭什么。
晚饭后,余周周独自趴在书桌上面发呆。作业在学校都写完了,她摆弄了几下台灯的拉绳,开,关,开,关,拽了好多次。
心里乱,不过并不是心烦。
不知为什么,她把铁皮盒子从床底下拖了出来,拂掉上面的灰尘,努力撬开上面的盖子,然后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地清理出来。
已经拥挤不堪的铁皮盒子里面装满了记忆。
余周周忽然觉得自己心里很空,那种不再是公爵大人和小甜甜能填满的空虚。成长让她心底开了一个洞,她好像缺少了一样东西——而那样东西连单洁洁都拥有了。
她只好低下头去寻找,把饼干盒子倒空,一样样地翻找。
翻找一件能填补心灵空洞的东西,或者,一个人。
最终余周周还是万分惆怅地关上了铁皮盒子。
她把小时候的宝贝,还有上学途中一点点积累的字条、贺卡、胸章通通浏览了一遍,觉得心中很温暖,似乎胸口不再发空——然后一眼瞟到了那只干瘪的红气球。
在各种文艺会演中多次主持串场的余周周,对自己所得到的第一个“故事大王”称号已经有些印象模糊,可是只要一回想起那时候的受宠若惊,嘴角还是会不受控制地上扬,再上扬。
回忆在林杨递出红气球的那一刻,嘴角弯曲到最大弧度,然后急速耷拉下来,有些苦涩。
余周周定定神,迅速把铺开的一地狼藉一点点放回到铁皮盒子中去。
她终究还是没有找到——其实她想找的,只是和单洁洁、徐艳艳她们脸上出现的一样的表情。
那种表情发自内心、神秘莫测,余周周用尽全力也模仿不来。
她打开小屋的门打算去客厅倒杯水,刚迈入客厅就看到余婷婷慌张地弯下腰,把什么东西捂紧了塞在怀里,用手护着。
“你……你在做什么?”
“找剪刀。”
“找到了吗?”
“找到了。”
“……把剪刀搂在怀里多危险啊……”
“要你管!”余婷婷一龇牙,如果她是一只猫,现在后背的毛肯定早就竖起来了。
余周周一歪头,瞥见茶几桌上浅蓝底色铺满白色星星的包装纸和深蓝色的缎带。
“你在做包装?”
“要你管!”
“……你还能说点儿别的吗?”
“要你管!”
余周周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离开了客厅。回到自己的小屋,她才想起来——忘记倒水了。
算了,忍着吧。
早上五点十五分,余周周被妈妈从被窝里面拖出来。
今天就是正式演出的日子。市政府广场上午十点举行“省共青团委成立××周年纪念暨表彰大会”,她们却必须六点半就在学校集合。单洁洁等人被老师拉进大队部里面换上演出服,化妆,而花束队和鼓号队则集体到仓库取出
统一的花束和乐器。七点半,所有人都挤上了车,三辆大巴载着满登登的小学生开往市政府广场。
余周周和詹燕飞的情况要好很多,她们可以穿自己选择的衣服,也不需要画很恐怖的舞台妆。单洁洁她们四个就比较惨——单洁洁一直拒绝照镜子,因为她知道,照不照都无所谓了,毁灭性的效果是无法改变的。
单洁洁被梳上了两条高高的羊角辫,每个上面都缠了长长的一段红绸带,穿着明黄色带浅绿色亮片的连衣裙,脚上还有一双配着白色长筒袜的鲜红娃娃鞋。此刻她和余周周一起站在大巴的前门附近,偶尔车行驶到光线较暗的地方,她就能透过玻璃隐约看到自己的血盆大口和猴屁股一样的腮红,还有睫毛上面黏黏的不知道是什么,她不敢碰。
最关键的是,通过起哄的方向,她知道,张硕天和自己在同一辆车里面,就在后门的方向。单洁洁不敢往那个方向看,只是努力地扭过头用背影对着他所在的后门——即使这个姿势让她很难抓住扶手,只能在车上晃晃当当,时不时得拉紧余周周的袖子。
余周周并不知道单洁洁的复杂心思,她只是觉得单洁洁今天格外话多,虽然平时她跟自己就有很多话可说,但是今天对周围那些为她所不屑的八婆也格外热情。单洁洁不停地开着无聊的玩笑,隔几句话就抱怨一句:“大队辅导员怎么能把人画成这样啊,简直是女鬼啊女鬼……”
余周周困惑极了。她是在为了演出而紧张吗?
就像她们初见一样紧张。
单洁洁的确紧张,但原因不是余周周所想象的。
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不停解释这副妆容有多丑,只是害怕别人传话给张硕天,或者议论一句:“喂,单洁洁好难看啊。”
只是这样简单。
又是那么复杂。
这一路随着起车和刹车而摇摆不定的少女心情。
大队辅导员带着几个小演员一起百无聊赖地坐在广场大台子的后方,其他鼓号队员都把乐器往旁边一堆,然后席地而坐。余周周看到徐艳艳又把那个棕色发卡悄悄地别在了小辫旁边——“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玳瑁发卡,是真的玳瑁,真的,可贵了。”——徐艳艳这个星期一直都在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
抬起眼,就看到张硕天和林杨走了过来。他们身上雪白的制服远远看过去有点儿像军官。
林杨和张硕天这对指挥,会在四个献词队员出场前走到台子上指挥鼓号队吹前奏,然后退场,迎接她们四个出场。最后在献词完毕时再次上台指挥。
所以,他们也被大队辅导员叫过来,一起坐在后台候场。
单洁洁早就不是四年前那个总是临场紧张不已的小丫头了。这几年,和余周周一样,大大小小的活动她也参加了不少,虽然算不上身经百战,但也经验丰富。本来她并不紧张的,然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如果出丑了怎么办?如果在他面前出丑了怎么办?——她手心冰凉,却出汗,往裙子上抹了一下,滑溜溜的,一点儿用都没有,手上还是黏湿的。
更重要的是,她不敢面对他,顶着这张鬼脸看人是需要勇气的。当她看到徐艳艳也尽量背对着他坐,从刚才叽叽喳喳一直不停嘴到现在变身为大家闺秀——单洁洁才第一次知道,无论她们互相多么厌弃,女人的心思总是相通的。
单洁洁的不安悉数落进了余周周眼底。
她突然也有些为自己的小伙伴担心了。
余周周无奈地叹口气,回头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鼓号队的张硕天也已经被大队辅导员画成了一个鬼脸。
洁洁,你不用躲了,你们彼此彼此。
而林杨,正坐在座位上尴尬地仰着头,双唇紧闭。大队辅导员左手恶狠狠地捏住他的下巴,右手拿着唇线笔一下下地描着他嘴唇的轮廓。
余周周忽然笑出来。
林杨擦了粉的脸瞬间变得更苍白。他在大队辅导员放开他的一刹那,迅速低头说了声“我上厕所”,就扭头跑了出去。
尽管知道跑出去会被那些小哥们儿拦住展览——但是,对林杨来说,被一群人笑,也远远好过被某一个人笑。
单洁洁和徐艳艳很沉默,詹燕飞又和大队辅导员一起出去了,只剩下余周周与另外三个男生大眼瞪小眼。
她突然觉得很烦躁。
不知道为什么,余周周不喜欢张硕天。她觉得这个男生油腻腻的——尽管外表上,他的确长得比一般的男生好看些,也并不油腻。
说不清的直觉。
她转身问单洁洁:“你去厕所吗?”
单洁洁摇摇头,余周周就站起身自己出去了。走到露天洗手台打开水龙头洗手的时候,她突然听见背后纷乱的脚步声。原来是场地组织者在指挥花束队员调整站位,大家纷纷起身朝余周周的方向挪过来。她转回头继续用清凉的水冲洗着手臂——毫无意识,只是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好。
不知怎么,思绪又飘到那个吻上面了。
余周周感觉周围的空气忽然有些燥热,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我就……我就无耻一次。
想象中,有一张脸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似乎温热清香的气息都喷在脸上了。
是涅夫莱特的脸。
余周周一直没有告诉过余婷婷,她喜欢的不是夜礼服假面那个拽到天上的男人。
她喜欢的是黑暗四天王里面的涅夫莱特——被单洁洁称为海带脑袋的黑暗殿下,总是冷酷地对着黑色水晶说“星星无所不知”。
余周周看《美少女战士》唯一一次哭泣,就是涅夫莱特死去的时候。他是反派人物,可是他爱上了月野兔的好朋友娜路。余周周想,那就是爱吧,虽然从来没说过,虽然在同伙背叛他,抓走了娜路要挟他的时候,他也只是别扭地
说一句“那个女人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是,他还是去救她了,还失去了生命。
当娜路怯怯地含着泪,问躺在树下濒临死亡的涅夫莱特:“你们黑暗组织……有没有休息日?我们一起去吃冰激凌好不好?”
余周周的眼泪也跟着奔流不止。
她学着娜路的样子,在脑海中轻声问:“我们去吃冰激凌好不好?”
突然听到一阵哄笑。
余周周这才回过头来,就看见一个穿着红色演出服的花束队的男孩子从自己的身边跑远,跑动带来的风鼓动起他的衣服,反而更清楚地勾勒出他衣服下面瘦小的身躯。他一边跑,一边不住地回头看,好像很希望看到余周周的反应。周围的男孩子一边摇着花一边夸张地起哄,女孩子们则在脸红地叽叽喳喳,所有人都掩饰不住地兴奋起来。
后来,当余周周回忆起这一切,虽然大家的脸都模糊了,可是,那一刻那种微微不知所措的印象仍然很清晰。
忽然一个白色的背影横空出现。
林杨劈手抓住那小个子的领子,在冲力下那个男孩被自己的领子狠狠地勒住了,于是很没有面子地弹了回来,弯下腰咳嗽,眼泪鼻涕横流。林杨并没有松手,大家都在一旁惊诧地观望,现场鸦雀无声。
林杨的声音懒洋洋的,更凸显了几分耍酷的味道。
“你找死啊?”
小个子男生惊吓得不敢出声,只是不停地咳嗽。毕竟,其实他也只是小破孩而已。
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的群众演员们冲上去拉开了两个人,小个子落荒而逃,林杨却笑着对大家说:“跟着老师的指挥赶紧各就各位,动作快点儿!”
声音不大,可是透着一丝威严。很快,人群散尽。
他竟然自己把妆洗掉了。
余周周讶异地看着他。
林杨眼睛看着别处,微微脸红,用满不在乎的声音说:“我们班的,我替他说对不起。”
余周周歪着头笑了:“他做了什么?”
林杨张大嘴巴吃了一惊,目光直直地盯着她——“你开什么玩笑!”
“我真的不知道,大家笑的时候我转过身来,只是看见他往外面跑。”
“可是,他,他刚才,他打了,打了你的……一下。”林杨的声音越来越小。
“什么?”
“……屁……股……”声音低不可闻。
“哦?”周周摸摸后脑勺,“我不知道,没感觉。”
林杨涨红了脸,瞪大眼睛,再次扭开脸,大踏步地朝门口走去。
“林杨!”
“干吗?”
回头的少年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和羞涩。
“谢谢你。”
余周周后来记不清涅夫莱特的脸,也不再记得那句“那个女人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是,那个努力试图把“屁股”两个字用文雅的方式说出来的林杨,一直站在心里的某个角落。
余周周这才知道,其实,她的心从来就不曾有过空洞,所以,也就无从填补。
重要的人都迟到,比如领导。
终于,十点半,各位领导笑容满面互相寒暄推让着,在主席台就座,主持人宣布大会正式开始。
经过各位领导和共青团委代表的轮番讲话,熬到几乎挠墙的余周周终于等
到了自己上台的时刻。站定,敬队礼,假笑,把她自己写的那篇充满了肉麻抒情和车轱辘套话的发言稿念完,在掌声中再次敬队礼,下台。
后台的四个献词演员已经排成一列纵队,手捧花束准备上台。鼓号队站位就绪,花束队也在场外调整完毕,就等着一会儿指挥下命令,然后在鼓号队的音乐声中高举着花束冲进场内。
余周周走到他们身边,对单洁洁说:“加油。”
徐艳艳也在同一时刻突然小声对蒋川说:“怎么办?我突然很紧张。”
徐艳艳是第一次参加这么大型的活动,单洁洁不由得暂时抛弃了成见,觉得有些同情她。何况因为张硕天的存在,她自己也有些紧张,所以有生以来第一次放下架子干巴巴地安慰她:“怕什么,这有什么可紧张的?”
就在此刻,张硕天和林杨已经迈步进入舞台。和四个演员擦身而过的瞬间,张硕天竟然朝单洁洁眨了眨眼,轻笑着说:“看你表现喽。”
徐艳艳冷笑一声,面对单洁洁的安慰,她只是轻声地回复:“的确,是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指不定一会儿是谁在台上出丑。”
说这话的时候,单洁洁正好看到张硕天上场,他后背挺直踢着正步,白色的背影就像个王子。
单洁洁一下子忘记了自己该说的第一句词是什么。她慌得瞬间冒出了一头汗,只好偏过头张大眼睛惊恐地望着余周周,仿佛在用眼神绝望地说:救救我。
余周周还没来得及对那个神情作出反应,排在最外侧的蒋川就轻声说:“准备,齐步走!”
单洁洁手忙脚乱地跟着前面的蒋川上了台。
还好,背景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她凭借本能说出了第一句。
心情稍微平复一些,脸上假惺惺的笑容也放松了些。机械地背着词,眼神不经意间瞟向一片碧绿的鼓号队海洋,突然看到小号方阵里面两个男生正交头接耳,不知偷偷说着什么。
手还朝自己的方向指了又指。
是……他的朋友在对自己评头论足吗?
单洁洁有些恍神。
“共青团!”徐艳艳上前一步走。
“共青团!”单洁洁上前一步走。
“你是永远的大树!”第三个男孩上前一步走。
“永远的大树!”蒋川是最后一个,也上前一步走。
“一棵!!!”“大树!!!”
全场静默了一秒钟。
其他三个人喊“一棵!”并右手敬队礼。
单洁洁喊的却是“大树”,左手敬队礼。
确切地说,她喊的是“大、大树”。第一个“大”字爆出来的时候,她听到了别人的“一”,可是收不住了,停顿了一下,还是结结巴巴地说:“大树。”
大树。
她听见底下的笑声,排山倒海。
余周周看着单洁洁继续强作笑脸,把后半部分的献词结束。
又看着她笑容满面地下台。
然后注视着单洁洁的嘴角弧度是如何一点点垮下来,眼泪是如何一滴滴滑落。
她牵着单洁洁的手,在大队辅导员劈头盖脸唾沫横飞地训斥的时候紧紧地攥着。
不重要,这都不重要。同学们怎么笑,怎么窃窃私语,这都不重要。
她们只能感觉到彼此冰凉的指尖和手心里黏腻的汗。
单洁洁一边掉着泪,一边抿紧了嘴巴,仍然努力地摆出妇救会干部一样严肃的脸。余周周什么都没有说,也一直没有撒手,和单洁洁并肩站在大巴的前门附近。来时路上随着起车刹车飘荡的少女心此刻酸涩饱涨到沉底,无论怎样都无法再动摇一分。
鼎沸人声是恐怖的背景,偶尔会冒出刺耳的杂音。
比如徐艳艳黄莺出谷般清脆却又拖着长音的一句“大家辛辛苦苦排练这么久,真是可——惜——啊——”
又比如张硕天和一群男生女生站在后门附近嬉笑打闹不时发出的尖叫声。
余周周回过头,徐艳艳玳瑁发卡被阳光照着,小小光斑晃进眼底,刺痛了她。
“你真的很烦。”余周周面无表情地说,却被淹没在沸水般的嬉笑海洋中。
然而那一刻,愤怒不平的余周周的心里竟然有一丝开心。
并不是阴暗的幸灾乐祸。余周周为这份小小的欣喜感到十分不齿,可是她没有办法抹去自己的情绪。她觉得单洁洁终于和她平等了。
或者说,单洁洁终于有可能理解她了。
直爽热情的单洁洁一直是余周周的亲密伙伴,可是亲密不代表无间。单洁洁对余周周了解并不深,也不知道她一天到晚发呆都在想什么。她小小的炫耀,天生的优越,还有大气的口无遮拦,全部都需要余周周去忍耐和包容。单洁洁从来不曾被孤立或者伤害过,她的世界充满正义阳光,有时她也会直率地表达对余周周的圆滑中立的不理解,甚至,还有一点点的不屑。
余周周从来都只是低头笑,不争辩。
而此刻,她轻拍单洁洁的肩膀,很想问她,现在,你懂了没有?
这个世界,喜欢幸灾乐祸。
这个世界,大鱼吃小鱼。
这个世界,非常非常,不善良。
到了学校,在大队辅导员碎碎叨叨的埋怨声中,单洁洁沉默地换下了演出服,交还老师,然后被余周周拉去卸妆。
余周周觉得她有太多话想要对单洁洁说。安慰也好,倾诉也好——她终于遇到了一个突破口,和这个小伙伴更进一步的突破口。
然而刚刚走到校门口,她刚要开口,单洁洁就突然号啕大哭起来,一路向前冲,扑到一位短发阿姨的怀里。
羞耻和委屈搅在一起,一并从眼睛中流出来,单洁洁断断续续地说不出一句
完整的话。然而洁洁妈妈什么都没有问,就是那样抱着她。余周周走到她们身边,闻到单洁洁妈妈身上衣物柔顺剂的清香,缓缓飘进鼻子里,格外安定人心。
“哭什么,你爸爸刚才还打电话说,今天晚上要露一手做豆豉鱼头呢。高兴点儿!”
余周周怅然,刚刚那个出于阴暗心理作祟而发掘到的小小突破口,瞬间弥合。
她有种失落的感觉,却又实实在在地为单洁洁高兴。
终究是不同的。她妄图使对方因为沮丧挫折而变成自己的同类,然而忘记了,对方并不是一无所有的可怜虫。
余周周终究还是笑了,真心地笑了。
想法很混沌,但是她莫名得觉得,自己的同类,还是越少越好。
“你还哭起来没完了是怎么的?大小姐,有什么过不去的?”洁洁妈妈不停地轻拍着她的后背。
余周周在一旁温柔地微笑。是啊,有什么过不去的。
单洁洁的妈妈后来请假在家休息了三天陪女儿四处玩,说是散心。单洁洁终于不再哭泣。
于是眼泪会过去。
等到单洁洁回校上课,在余周周的陪伴下,指指点点的人和好奇的目光越来越少。
于是嘲笑会过去。
由于绯闻女主丢丑而人气低落,学校里再也没有关于张硕天喜欢单洁洁的谣言,校门口又听到了“张硕天”“许晶莹”的起哄声。
于是爱慕会过去。
余周周也知道了张硕天为什么喜欢单洁洁。
午休时,她坐在第二排啃着排骨,背后几个女孩子大声地聊天,聊着张硕天的花心——“当初他还喜欢单洁洁呢,他说喜欢下巴尖尖的大眼睛长发美女。正好看到路过的单洁洁,就说是那样的——净胡扯,你看现在他喜欢的那个许
晶莹,欸,那方下巴,那大脸盘儿……”
余周周并没有告诉单洁洁。她们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提过张硕天的名字。
只不过,有天傍晚,某个女生和余周周在同一组扫除,锁门的时候突然蹦出一句:“周周,单洁洁是不是还一直喜欢张硕天?”
余周周抬起头,冰山脸上面慢慢地露出一丝笑容:“你才喜欢张硕天呢,你们全家都喜欢张硕天!”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句话很多年后会流行。
青春中的疼痛和伤害,的确不是那么容易过去。
但是,她们还有大把时间。